清顺治三年,金华城外王家庄。
(一)
那天恰好是一场连绵雨,雨下了快半个月,淅淅沥沥的,大人孩子都不能外出,只能闷在屋里,围坐着唠嗑。
男人都把新剪的辫子盘在脑后,用布带扎好,远远瞧,不像辫子,倒像女人头顶的发髻,他们讲着天下兴亡的英雄事;女人扳起小脚,放在宽凳上,说着家长里短,谁家的男童长大该娶亲,谁家的女娃长大要嫁人,若能撮合一段姻缘,也算是一件善事。
屋里人聊天热闹的时候,一个后生兴冲冲跑进来,摘下斗笠,头上雨水顺着头发滚落,他顾不得擦,就说:“说书的张先生来了,在王大户家呢,大户让我召集大家去听书。”
听到张先生来,本来就吵闹的屋子愈发喧嚣,一群人急着穿鞋拿烟披蓑衣,还有的提了板凳,生怕过去没地方坐。后生讨过一块毛巾,松了头顶辫子擦汗。旁边一个老者见了,挥动烟杆就砸:“忘本的玩意,把那男不男、女不女的辫子扎上。”后生不敢顶嘴,只得赔笑,又慌张盘辫子。
老人见了,又叹道:“妈的,老子活了六十多,都是黄土里面的人了,却还得剃头受辱,学畜生打扮。”一旁的中年人慌张去拦老人话头:“三叔,这话可说不得,前阵子嘉兴、江阴因为这事起义,都遭到镇压,死了几十万人,现在江浙成了清廷严打的地方,探子走狗遍地都是,小心隔墙有耳啊。”
王三叔听罢,泪如雨下:“好好的大明朝,怎么说没就没了。”中年男子忙吆喝那后生:“小六子,快来扶你三爷爷去听书。”说着话替那三叔穿好雨具,小六子和另一个后生一面一个,扶着老爷子慢慢出屋。
一行人到王大户家中的时候,屋里已经挤满了人,王大户安排家人摆好桌子,桌上有碗茶、瓜子、还有折扇抚尺。王大户和两个保正坐在张先生身边陪话。
这个张先生是北方人,年前带着家伙来金华串街说书,过年的时候来过村子一次,清明的时候来过一次,他说书有趣、有分寸,招人喜欢。王大户见大雨不停,百姓无事做,就派人去隔壁村花重金请张先生来给大家说书。
几个人说话功夫,见王三叔过来,王三叔在村里辈分大,众人都起身,请他上首坐了。王大户见人来得全了,就说:“先生,差不多了,可以讲了。”张先生点点头,起身站在摆好的桌子前,正了正头顶的帽子。这是张先生说书前的习惯,也是他最怪的地方,从正月一直到六月,他不嫌冷热,头上都戴着一顶毡帽,后面甩着一根长长的辫子。
“大家要听什么?”张先生腹中文章多,喜欢让众人点单,下面人喜欢听什么,他就讲什么,这也是张先生讨好的原因。
“听水浒,听武松杀西门庆。”
“听三国,听赵云过长坂坡。”
“听西游,听孙悟空打白骨精。”
下面乱哄哄一片,王大户忙喝止众人,又问王三叔:“三叔,您辈分大,您要听什么,张先生就讲什么。”王三叔思虑片刻,道:“我要听岳飞传。”
王三叔话音刚落,满堂寂静,王大户脸上满是尴尬:“三叔,这个听不得,换一个,换一个。”王三叔白眼道:“如何听不得?岳王爷是我汉家忠胆大臣,他抗击金人,收复河山,我从小就听他的故事,为何现在听不得。”
王三叔这话颇有感染力,一旁的围观群众也跟着喊道:“三叔说得对,就听岳王爷。”“没错,听岳王爷,凭什么鞑靼不让我们听岳王爷。”
王大户有些为难看着张先生,张先生却面露喜色,对王大户道:“老爷,三叔说得在理,岳王爷是咱们汉人的大英雄,我今天就给大家讲岳飞传。”王大户道:“先生别开玩笑,您又不是不清楚,清人就是金人,金人谁不忌惮岳王爷?说了岳王爷就是杀头的罪过啊。”说着话,还在脖子上比量一下。
张先生笑道:“杀也是杀我的头,您怕什么。”王大户仍旧犹豫。王三叔在一旁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胆小,先生都不怕,你难道能置办下这么大的家业,却没有胆量听一回书?”王大户道:“不是我胆子小,只是没情由的干嘛要惹事。这一阵子清兵又不晓得发了什么疯,每天派人各个村子里闲逛,说要捉拿南明逆党,若让他们听了,咱们不都是死罪?”
张先生听罢,沉吟道:“大户说得也在理,我看不如这样,一会咱们关起门听书,门外安排几个人轮流守望,若见了官兵,就招呼我,我当即就改成三国,这样如何?”王大户拍手称赞:“先生好计,不惹清兵,咱们还能听回好书,这样最好。”言罢,就安排两个后生去院外门檐下守着,约定一炷香进屋换人。
张先生见安排妥当,清清嗓子,抚尺落桌,就开讲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石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定场诗罢,下面一片喊好声。
张先生接着说道:“今日不表贤周功名,不说盛唐征伐,只说那北宋末年,在相州汤阴县孝悌里永和乡岳家庄,住着这么一家农户,男的姓岳名和,妻子姚氏。夫妻俩忠厚老实,和睦邻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们是有求必应……”
张先生在屋里说岳飞传,大门外守着的后生,隔着墙能听得隐隐约约听到里面喝彩声,勾动两个人心里馋。其中一个道:“要守一炷香的时间,等到了时候,里面都不晓得讲到哪里了。”另一个道:“我看不如这样,看门这个事,里门也能看,外门也能看,不如咱俩偷个懒,去屋子外看门,那里也有房檐遮雨,怎么样?”
先一个道:“怕不会误了大户的事吧?被他知道了,要打的。”另一个道:“怕什么?偷听说书还要挨揍?再说了,这么大的雨,那些官兵又不是傻子,还在外面闲逛,肯定早找个地方喝茶了。你若不去,我自己去了,你在这里守着。”先一个不肯吃亏,两个人就蹑手蹑脚,进了院子,躲在房檐下听书。
屋里讲到了岳飞收服牛皋,又传牛皋武艺。两个后生伏在窗外,不敢开窗,只得静静听着,正兴奋的时候,门忽的开了,两个后生都吓了一跳,跳起来看,却是小六子和一个黑胖的小子来接班,四个人相视而笑。前两个后生来不及和他们打招呼,就匆忙跑回屋里听书。
小六子则和黑胖小子蹲在窗下听书,嘴里还埋怨王大户多心,害他们在外挨冻。两个人在门外守着,蹲得腿麻,六子就说:“我进屋拿条凳子出来。”黑胖小子说:“大户看见了要骂吧。”六子不屑道:“这有什么骂的?咱们好好看门就行,你在这等着,我拿条长凳来。”说着话,六子走到门前,轻声推开门。
屋里人听书正着迷,说也没在意六子进屋,六子站在角落里,扫了半天,屋里椅凳上都坐满人,唯有张先生说书不远处,放着一把空椅子,上面放一条长盒,杨木钉的。六子认识那盒,张先生无论何时来,都把拿条盒背在身后,身家性命一样对待,却没人清楚那盒子里装了什么。
六子先凑到王大户身后:“大户,我进来拿把椅子,外面站着太累。”大户正着迷,似听非听地催他:“随便。”六子才敢上前,弓着腰,跫步快行到椅子旁,正要把盒子拿开,旁边的张先生余光瞧见,失声喊道:“别动那盒子。”
满屋人都是一惊,纷纷看向六子,六子更是慌张,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张先生察觉失态,又说:“那盒子不能动,我拿过来。”大步上前,提了盒子,放回自己脚下。坐在下面的王大户觉得丢了面子,骂道:“狗娘养的东西,不好好看门,进屋寻死啊。”
六子委屈道:“我、我就想进屋拿把椅子,我和黑子外面站着太累。”张先生也解围道:“大户莫生气,刚才我也有些失态。只是这盒子里面的东西,对我太重要,还请父老乡亲见谅,切莫怪罪这孩子。”王大户见他替六子开脱,也不便多说,又冲六子吼道:“拿着椅子快出去,冲你这样子,罚你再值一个时辰班。”
六子心里委屈,却不敢辩解,只得提了椅子,红着眼眶出门。王大户等他出门,又笑着对张先生说:“乡下孩子没见识,先生别怪。”张先生忙道:“大户客气了,适才我也是一时冲动,我就接着给大家讲。”
屋里张先生又开讲岳飞传,屋外的六子则是满肚子懊悔,他蹲在地上,用石子划地。黑子则坐在六子刚搬出的椅子上,叹气道:“我说叫你别去,忍一忍就过去了,你非要进去,这回出糗了吧。”六子回头道:“你说张先生那盒子里装了什么,我这几次见他,都背着那个盒子,神神秘秘的。”
黑子跳下椅子,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先生一看就是江湖人。江湖人行走江湖,身上总要带些宝贝,要么是刀剑、要么是珠宝,反正不是咱们这种普通人家能见的东西。”六子嗤道:“我看你是听书听多了,你真以为武松、孙悟空、赵云那样的人存在?我爹说过,那样的英雄,但凡大明朝有一个,都不能被清人夺走江山。”
两个人要吵的时候,屋门开了,出来一个后生替黑子守门,黑子笑呵呵进屋听书了。六子心里别扭,索性叫那后生也进屋,只自己找了件破棉衣裹在身上,躺在椅子上闭眼听书。屋里张先生已经说到岳飞从军,随宗泽在汜水关大败金军,六子听书入迷,耳里只有张先生的说书声和潇潇雨声,全然忘了留意院外动静。
十多个衙役,拥着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在六子听书最享受的时候,进了院子。
(二)
范洪孙在金华城当了十多年缉捕,一直老实本分,不能说多大功劳,却也算勤勤恳恳,本想着自己一辈子平平淡淡糊弄过去,没料想刚过四十,世道就变了。先是陕西李自成带着大军杀进北京,逼迫崇祯皇帝自杀,可他屁股没坐热,就被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好河山转眼又被异族占领。
不到两年换了三朝天子,范洪孙身上的袍子也在数月间换了三个花色。清闲的日子被打破,人到中年,竟要逐渐奔波。尤其是清兵占领金华后,先是执行“剃发令”和“易服令”,抓了不少无辜百姓,惹得当地百姓对他成见颇深,他家的窗纸就被打破十余次。
现在剃发易服执行得差不多,朝廷又派下人,说江浙多逆党,要逐村逐户搜查南明余孽。当地官府必须协助办案,不然就是叛国罪。
派到金华的是两个大内侍卫,一个叫瑞安,一个叫顺齐,都是旗人,官拜三品,这两日金华知府孙子一样围在两位朝廷大臣身边打转,生怕没把两位大臣伺候好,回去参他一本,若能免官还是好事,倘若被定个南明余孽,那几代亲属学生都得跟着遭殃。
知府虽然不易,却只要每晚陪宫里人喝好酒、找好姑娘就行,范洪孙更倒霉,要陪两位宫里人四下村落巡查,发现可疑人就抓,稍有反抗就杀,才过了不到半个月,就枉杀了十三人。范洪孙心里明白,却不敢声张,就怕不小心遭人嫉恨,丢了性命。
这些日子又赶上梅雨季,阴雨不停,范洪孙每天都是一身泥泞,身上惫倦,心里烦闷,脸上却还要做足表情,当着官笑,当着民怒。
这天一行人又湿漉漉转了两个村子,到了下午,正好到了王家庄,一行人都有些累,范洪孙要献殷勤,就和两位宫里道:“两位爷,这村里有个大户,姓王,颇有家财,也很孝顺。我看您二位都走累了,不如咱们去他那里烤烤火,吃点点心如何?”
瑞安、顺齐二人心里虽也厌恶每日奔波,脸上却还要装样子:“范大人,这就是你的错了,咱们是受皇命出来缉拿逆党的,怎么能懈怠?”范洪孙老狐狸,清楚他们套路,又躬身道:“小的怎敢懈怠?只是两位大人奔波了一上午,茶饭未用,两位大人都是金肢贵体,这阴雨季风大雨凉,小的恳请两位大人保住身体,咱们养好精神才干活,才有效率。”
顺齐道:“我看范大人如此孝心,咱们也别抹了他面子,就去那个什么王大户家里歇歇,顺便也看看,这村子里百姓生活如何。倘若生活苦了,咱们回去和总管王爷说说,拨给他们些赈灾粮。”范洪孙又道:“这是村子里老百姓福分,我这里代他们谢谢两位大人了。”
瑞安道:“还费什么话,前面带路吧。”范洪孙慌张找了一个识路的衙役在前面领路,自己依旧跟在后面陪话。一行人到了王大户家里的时候,屋中张先生正在讲岳飞传,朱仙镇大败金兀术。看门的六子听得入迷,闭上眼睛坐在屋檐下晃脑袋。
瑞安进了大院,见正屋门紧闭,就觉得蹊跷,范洪孙要喊王大户出门接待,也被瑞安拦回。瑞安和顺齐在前,范洪孙带着衙役在后,慢慢走上石阶,隐约能听到屋中传出“岳飞”、“金兀术”等词语,瑞安顺齐有些变了脸色。
六子正听得入神,却被一阵脚步声聒乱,骂咧咧睁开眼:“你们这群混蛋,不是和你们说了,我一个人守着就好。”睁眼瞧见十多个官差,顿时慌了神,从椅子上跌落,就要进屋禀告,却被瑞安拦住,瑞安低声喝问:“屋子里做什么呢?”
“说……说书呢。”六子脸上都是汗,一脸惊恐看着瑞安。瑞安把六子掼在地上,回头冲范洪孙笑道:“这村里人都好雅兴啊,还有心思听书。”范洪孙已听出屋里讲的是岳飞传,更清楚清人素来忌惮岳飞,可是他摸不透瑞安话里意思,只能尴尬赔笑。
六子则趁这个机会,撞开屋门,同时高喊:“大户、大户,城里的范爷和几位官爷来了。”
屋门被撞开的瞬间,冷雨混风刮入,张先生最先瞧见站在门口的官差,脸色微变,很快又镇静,停了话。屋里其余人背对门而坐,期初只感到门开,没在意,又听了六子的话,才明白官兵来了,顿时都慌了,一个个转过头,看着站在门外的官差,脸上尽是惶恐。
王大户最甚!他慌张起身,顾不得掸身上灰尘,就喊道:“快起来,快起来,让开路,让开路。”两边听书的百姓都忙起身、撤了板凳,让出一条路。王大户小跑到门前,躬身对范洪孙道:“范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范洪孙笑道:“王大户,你府上今天好光彩,京里两位老爷来了。”说着话,就给王大户引荐瑞安顺齐。
王大户忙领着一群百姓下跪,百姓都面露难色,碍于强权,不得已都跪下。瑞安盯着屋子,一个个微微发抖的头颅,好像在欣赏一条条狗,他过足了瘾,才勉为其难开口:“都起来吧。”
一群百姓得了天恩,相互搀扶起身,王大户和范洪孙分在两边,躬着腰,请瑞安、顺齐上座。此时,说书的张先生提了盒子,收拾了扇尺悄悄退向一边。
顺齐却喊住他:“说书的,你刚说的是岳飞传吧?”张先生吓了一跳,慌张停住步子,满屋的百姓都是一惊,瞠目结舌,不敢说话。王大户忙打圆场:“这位爷,您听错了,哪是岳飞传,那是三国?赵云赵子龙。”
瑞安笑笑,问一旁的王三叔:“老头,刚才那先生说的啥?”王三叔恨清人,板着脸不说话。旁边一个青年忙解围:“官爷,真是三国,刚讲到……”瑞安抹下脸,骂道:“要你这贱人回我话?”青年见他生气,慌张闭了嘴,缩在人群里。
顺齐道:“我们虽生在关外,长在关外,可还晓得岳飞、牛皋、金兀术的说法。大户,您这么说,就把我们关外人,都当成乡巴佬了。”王大户恨恨转过头,六子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王大户只得赔笑:“您太抬举我们了,我们都是乡下人,没您老知道的多,我们就是听个热闹,根本不晓得那先生讲什么。”
瑞安又看张先生:“这位先生,你该不会也不清楚,自己讲的什么吧?”张先生坦然道:“我们走南闯北,说书唱戏的,都是图个养家糊口,不敢有别的意思。”顺齐怒道:“你这是招了?”张先生又道:“大人,您这话就不对了,我又没犯罪,能招什么?”瑞安道:“说书的走南闯北,不该知道些国家法度吗?”顺齐一边附和:“岳飞传是禁书,说不得。你却公开聚了这些人,堂而皇之说禁书。范大人,你告诉他,这该是什么罪。”
“杀头的罪。”范洪孙说着话,还笑呵呵比量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张先生铁青着脸,不说话,只握紧身后的木盒。
王大户见风头转向,心里松了口气。顺齐这时又问:“那聚众听反贼讲禁书,又该是什么罪?”范洪孙道:“也是杀头罪,还得满门抄斩。”此话一出,满屋哗然。王大户怕受牵连,忙说:“大人言重了,正所谓不知者无罪,这些都是地里耕田的百姓,大字不识两个,村口都没出过,能犯什么罪?若真要杀头,也忒严重了。”转过身对满屋百姓说道:“都别凑热闹了,看什么看,都回家吧,今天没书了。”
一群百姓仿佛遇了大赦,急匆匆都要走,瑞安喝道:“当兵的,把这些乱民都给我拦下。”杵在门口的衙役听了,纷纷掏出刀,喝住百姓。百姓顿时慌作一团。
王大户又上前求范洪孙:“范爷,我们真的都是草包百姓,座下这些人,您都认得,怎么可能会有反贼乱党?我们几辈子都活在村里。您和两位钦差大人求求情,我们再也不敢听书了。”范洪孙道:“王大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新朝初立,本就要肃清旧朝余孽,现在又是关键时候,你还聚这么多人在家里,我看问你一个首犯的罪都不轻。”
王大户虽然有钱,却也只是个百姓,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顿时吓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瘫在地上,不知所措。瑞安顺齐见他怕了,心里暗自高兴,相视一笑。瑞安唤过范洪孙,附在他耳边,耳语片刻,范洪孙顿时领会,又到了王大户身前,照着他身子踢一脚:“王大户,别瘫着了,乖乖起来,跟我们回衙门吧。”
王大户抬头,可怜巴巴看着范洪孙:“范爷,赏条活路吧,我家里老婆孩子,还有老母在堂,您老行行好。”范洪孙瞟一眼旁边的百姓,又看看唯唯诺诺的王大户,低下身子道:“你要活命也简单,古人不是有句话嘛,花钱消灾。”王大户顿时会意,道:“您要多少,我给您多少。”
范洪孙变了脸色,低声道:“什么叫我要多少?我他妈这是替你赎命呢。”王大户忙捣蒜似的点头:“我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大人见谅,大人见谅。”捣完蒜,王大户就匆匆去了后屋,不多时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皮箱,小心翼翼递给范洪孙:“范爷,就这么多了,家当都在里面了。”
范洪孙忙把皮箱递到顺齐手里,顺齐颠了颠箱子,变了脸色:“不沉啊。”瑞安一旁笑道:“王大户,给自己赎命还这么惜金,太草率了吧。”王大户又跪倒在地:“爷,真是我全部家当了,老婆孩子的东西都在里面了。”瑞安打开箱子,里面有几锭大银、几张银票、几对首饰,还有一条金锁和几个金疙瘩,瑞安顺齐相视一笑,把皮箱递给一个衙役收好,瑞安又开口:“你们命不错,摊上这么好一个大户,自己花钱替你们赎命,都该知足。”
下面百姓又谢大人,又谢大户,忙了半天,心中虽然忿忿不平,恨不得杀死这群贪官污吏,可行动却很老实,一个个争先恐后离去,说书的张先生也陪着王三叔走在最后。王三叔轻声对张先生说:“先生别生这帮混蛋的气,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王三叔说话声音不大,稍有杂音就能盖过,只可惜那时屋里人都拼命向外走,静悄悄没半点动静,王三叔的话就格外刺耳。瑞安最先变了脸色。范洪孙心领神会,喝道:“那个老混蛋,你说什么?”王大户欲上前遮掩,转念想到刚才的事,心里就慌,只默默退在一边站着,不敢多说话,生怕引火烧身。
王三叔吓得一激灵,他万没料想,自己一句低语牢骚,竟被人听去,身子打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那张先生扶着他。范洪孙大步上前,拨住王三叔肩膀,骂道:“老东西,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范洪孙想使一个后身翻,将王三叔摔倒,自己也显威风,可用了两次力,王三叔丝毫不动,稳如泰山。范洪孙诧异之际抬起头,就瞧见那说书的张先生单手扶着王三叔,一双眸子,冷冰冰瞧着他,眸子里的利剑,似乎要将他粉碎。
(三)
张先生提了提身后的盒子,空出另一只手,掐住范洪孙手腕,低声喝道:“范大人,何苦为难一个老人。”范洪孙瞪了一眼张先生,想要挣脱,却觉得手腕被铁块夹紧一样疼痛,范洪孙涨红脸,说不出话。
王大户身后见了,怕出事,忙上前劝:“张先生,别冲动,范爷也是无心之举。”张先生却不理会,只道:“他先撒手。”范洪孙五根手指都挤在一起,刺痛穿心,他忍不住痛,先松了手。张先生紧跟着松了手。范洪孙忌惮张先生,不敢再逞强,只得捂着受伤的手,缓缓退到一边。
张先生扶着王三叔就要走,顺齐又在背后喊道:“说书的,本事不赖嘛。”张先生回过头,陪笑道:“世道这么乱,总得有点防身的本事。”
瑞安又附和:“防身的本事?看你刚才那手劲,没个二三十年的功夫,怕练不出来吧,左右,把这个说书先生给我拿下。”左右衙役听了,上前要押张先生,王大户下意识要拦,却被范洪孙喝退:“混球,你想陪葬吗?”王大户怔了一下,就悄然退在一边。
王三叔本就对清人不满,刚才张先生又救了他,这时他逞英雄,挺身拦在张先生身前,指着一个衙役骂道:“我看你们这帮混蛋,谁敢动张先生一下。”两个衙役停了步子,不知所措看着范洪孙。范洪孙恼道:“那老头子都是泥菩萨了,你们顾虑什么?”
两个衙役得了命令,就不顾忌,一个抬手去推王三叔,一个拿着绳索,要捆张先生。王三叔被推了一个趔趄,幸好有走得慢的人家,慌张去扶,王三叔才没摔倒。张先生本想反抗,又怕连累王家庄的人,就背起双手,任由捆绑。
范洪孙见绑了张先生,大喜,上前就要打他耳光,却被瑞安喝住:“范大人先退下,我们有话要问他。”范洪孙哼一声,不满地退在一边。王大户忙叫下人拿过一把楠木椅,请范洪孙坐好,又忙摆摆手,示意外人先带王三叔离开。
王三叔却是个倔脾气:“刚才张先生救了我,我不走。”顺齐冷笑道:“你也走不了,刚才你出言辱骂我们,现在还想走?辱骂钦差,就是辱骂朝廷,你个糟老头子,一条老命怕是保不住了。”
王大户虽不在意张先生死活,却不敢不理王三叔。原来那王三叔是村里威望最高的长者,日里深受村民爱戴,今天若王三叔死在王大户家里,日后王大户在村中的日子都不好过。王大户不敢松懈,就去求范洪孙:“范爷,我们村子情况您也清楚,多少帮衬一下,日后村里人不敢忘了您的恩德。”
范洪孙转念想到:“瑞安这两个混球装完威风、骗够钱,拍拍屁股就回北京了,老子还要在金华活着,现在日子已经不好过了。何苦再树敌?不如买他们个便宜,放了王老头,以后他们也敬重我。”于是,范洪孙替王三叔求情道:“二位大人,这老头其实我认识,年纪大了,头脑发昏,是个糊涂货,咱们何必跟这个糊涂老头一般见识?我看不如放他回去吧,也好传扬两位大人美名。”
瑞安笑道:“你们南人果真都是滑头,这老玩意眼不花、腿不瘸,说话也有条理,怎么看都不像个糊涂虫。你替他开罪,能有什么好处?”范洪孙吓了一跳,忙跪倒在地:“大人明见,小人的话,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旁边王大户也是聪明人,忙去拽王三叔,想让他卖傻,王三叔性子烈,怎会领情,又骂道:“你这王八蛋,卖国求荣的东西才是糊涂虫呢?当初剃头发的时候,就是你这没爹娘养的玩意最积极,现在又带着这帮蛮子四处作乱,亏你身上流着汉人血,心里却都是蛮子液。”
王三叔骂咧咧不休,王大户和几个本家想去拦,都被王三叔甩开。范洪孙气得浑身发抖,叉腰骂道:“老不死的混球,老子帮你说话,你还逞能了。”顺齐在他身后挑火:“范大人,这事我们弟兄都不管,就看你的手段了。”
范洪孙被人一激,更是无名火起,抽出刀就要砍王三叔。张先生身子快,不等范洪孙刀至,先一个箭步上前,侧踢在范洪孙腿上,范洪孙身子不稳,倒在地上。
顺齐看着倒在地上的范洪孙,大骂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果真是反贼,金华果然不是个太平地界。”说话间,顺齐指挥衙役去拦张先生,衙役们适才见了张先生本事,心底发憷,不敢近前,只能抽出刀,把张先生困在中间。
张先生怕连累王家庄村民,今天本不想惹事,可王三叔处处袒护他,适才王三叔有难,他不敢再袖手旁观,于是出手伤了范洪孙,照料今天情形,瑞安、顺齐已经动怒,纵然他束手就擒,王家庄不少村民怕也要遭殃。
于是张先生袖中顺出一把三寸长的小刀,藏在手心,暗中割绳子。数内一个衙役眼尖,瞧出张先生动作,慌张喊道:“他手上有刀,他想割绳子。”瑞安骂道:“还不上前,都想死吗?”衙役听了,心里恐慌,勉强上前,此时张先生已解开绳子,身后手甩出,绳子半空中飞动,最近的两个衙役被抽倒在地。剩下的都愣在原地,不敢擅动。
张先生对座上两位钦差道:“二位,你们满人既然已得天下,就该仁爱治国,让百姓尊你爱你,而不是强行施压,欺诈百姓。”瑞安冷笑道:“我们满人怎么治国,不劳你费心。不过你只需清楚,今天你没法安稳走出去就行。”张先生道:“你们不死,我还真没法安稳走出去。”
顺齐脾气爆,听了这话,难再忍,抽出腰间软剑,就刺向张先生,张先生空手去迎,两个人斗了四五合,瑞安见顺齐不是对手,也提剑去助阵。
张先生空手战两个人不过,卖个破绽,转身就走,瑞安眼疾,倾剑上挑,刺向张先生后背。张先生察觉背后风声,急急低头,躲过一劫,那剑却刺中张先生头顶毡帽,瑞安用力一甩,帽子随剑飞出,连带着还有张先生那根长长的辫子。
众人见辫子落地,具是一惊,在看张先生,石佛般立在一旁,头顶乌发盘在头顶,一个簪子扎牢。瑞安见了那假辫子,喜形于色:“好好好,本以为是个假逆党,没成想,却是个真乱军。”顺齐也道:“到了现在还不肯剃发,肯定是南明逆党无疑了。”挺剑喝问:“你是南明什么人?敢如此忤逆,可有同伙?”
张先生叹口气,不理他们,拽过旁边一张桌子,把身后的盒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拜,才敢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柄长刀,刀身狭长,刀鞘极窄,张先生供奉神明般,将刀请出。顺齐见那刀,顿时变了脸色:“绣春刀?你是前朝的锦衣卫?”
张先生还不理他,抽出刀,面南拜道:“皇上,臣张秀春苟且偷生,本是死罪,今杀鞑靼二人,算是给您的朝贡了。”瑞安听了这话,更是无名火起,挥剑就刺:“你这混蛋,太小瞧人,今天就送你给弘光陪葬。”张先生秀春听了弘光皇帝的名声,心里更恨,挥动绣春刀和瑞安、顺齐交手。
瑞安、顺齐虽然都是大内高手,和张秀春相比,却还差了一截,几个人纠缠了十余合,两个人就有些懈怠,急得瑞安高声喊:“范洪孙,还不帮忙,等着一起死吗?”范洪孙慌张拔刀,带着衙役前往助阵。
十多人在屋里大战,惹得王大户等人慌张向屋外跑,六子也背起王三叔,去了后堂。屋里的桌椅板凳、茶壶茶杯,都遭几个人剑刺刀砍。张秀春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他的刀长,施展不开,近身搏斗就吃大亏,慌得他只能节节后退,差不多到门口的时候,他瞅准时机,单手扶着门框,纵身越向屋外。顺齐等人怕他跑了,慌张跟着追出。
张秀春落在雨里,拔下簪子,长发飘落,张秀春双手握紧绣春刀,雨滴砸在刀刃上,溅起雨花。顺齐指挥衙役冲在最前面,衙役高声喊叫,排解心中的恐慌,张秀春在雨中挥舞着刀,刀影落处,有人头落地,也有血溅长空。
顺齐和瑞安紧跟着挥剑,又将张秀春围在中间。张秀春自知难敌众人围攻,就故作落败,向院外跑,顺齐和瑞安紧跟在身后,张秀春瞥见他二人跟得近了,袖中展出适才用的小刀,借着雨势,身子后展,小刀飞出,刺向顺齐喉咙。
小刀混在雨中,化作一色,顺齐看不真切,等到寒气逼近时,再躲已来不及。小刀刺穿顺齐喉咙,血顺着脖子,混着雨水淌落。瑞安旁边见了,吃了一惊,有些走神,张秀春就趁他不备,横刀砍向他,将他拦腰砍断。
瑞安、顺齐一死,那些衙役都不过是乌合之众,张秀春又趁着雨势,杀了几个衙役,剩下四五个人,在范洪孙的带领下,都扔了武器,跪在地上求饶。
大雨瓢泼,冲刷张秀春身上的血,新鲜的雨中混着血腥味,让人作呕。
屋里的百姓呆呆看着门外的人,倒在地上的、跪在地上的、站在雨里的。
(后记)
“我本名张秀春,是前朝的锦衣卫千户,十七年的时候,李自成打破北京,我随吴孟明大人护送太子南下,中间却遭暴民伏击,太子和吴大人都死在那次伏击中。我只得单身去南京,投奔弘光帝,做了他帐下的护卫队副队长。可惜南明命更短,还不足十个月,南京就失陷了,我又趁乱逃走。”
“我本想去云南投奔沐王爷,可山路遥远,又值两次朝廷毁灭,我都在京里,我心就算死了,也不敢再闯、没心思再闹,只想靠着之前在军里学的本事,做个说书先生,走南闯北,了此余生,可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竟还是暴露了。”
张秀春接过王大户递的热茶,他能看出王大户浑身都在抖,其实不仅王大户,地上跪着的范洪孙等几个衙役抖得最厉害,他们甚至连头也不敢抬。
“那张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王大户小心问道。张秀春道:“我得想个法子救你们。”“救我们?”王大户有些吃惊:“您这话什么意思。”张秀春道:“我杀了两个京中侍卫,若一走了之,你们村子定然受牵连,他们这几个衙役怕也没好日子过。”
范洪孙知事,他清楚瑞安和顺齐一死,他若空身回城,至少也要判个渎职罪,若上面不找他麻烦,他还能苟延残喘,多活两年,上面若诚心为难他,他少说要丢半条命。
范洪孙想清楚下场,就慌张跪倒在地,求张秀春给他一条活路。张秀春怒道:“你本是汉人,却不思忠君、不肯报国,还要为虎作伥、给清人做走狗,如何留得你。”范洪孙叩头道:“张大人、张大人,不是我要做汉奸,咱们汉人,谁也不想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异族。只是您做官不容易,我们小吏更难,没人没本事,只能被上司呼来唤去,稍有异议,就是一刀下去人头落地。我家中有老母妻儿,我也想硬实一次,可我不能不顾家中老少。”
王大户也在一旁帮他说话:“张先生,他这话倒是不假,他家中有个老娘,城里人都知道。”张秀春叹道:“都是鞑靼做的孽啊,好人当不成,只能做恶人。”范洪孙见他心软,就趁热打铁:“张大人,现在两个鞑靼都死了,还请您开恩,想个法子,救我们一救。”
张秀春道:“法子都是有一个,不过我有个要求。”范洪孙忙道:“大人请讲。”张秀春道:“你这次能平安回去,就要辞了差事,远离官门,不得在为虎作伥。”范洪孙忙抬手发誓:“大人宽心,我范洪孙这次若能保平安,定不再作孽,每天吃斋念佛,救济贫苦。”说着话,眼泪还不自主流落。
张秀春见他说得真诚,就转身对王大户等人说道:“大户,我思量许久,事到如今,只有我死了,你们才能太平。”众人都是一惊,王三叔颤巍巍说道:“张先生,您这话什么意思?”张秀春道:“我杀的两个,都是清廷派来的人,我若不死,你们都要受牵连,到时候怕不仅你们一个村子无宁日,整个金华、甚至整个江南怕都没好日子过。我若死了,他们定会草草了案,不再深究。当官的,都是这个德行。”
王大户听张秀春要为他们去死,再想自己刚才的举动,心中悲痛万分:“先生何必如此,我们愧对于您,您无愧于我们。”张秀春道:“我怎么能说无愧于你们,我本是明朝的官,任上碌碌无为,上对不起君、下对不起民。汉家大好河山,现在落入清人手中,我们都有不可推诿的责任。我逃过两次难,这次不能再躲了。”
屋里人听他话说得沉重,都忍不住痛哭,连范洪孙心里都是翻江倒海不好受。张秀春慢慢起身,低头看手中的绣春刀,嘀咕道:“皇上,臣来晚了!”不等众人反应,举刀自刎。
屋外,雨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