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芹,下楼,搬箱子!”父亲苍老而不容置疑的声音传达到淑芹的大脑,使她的神经束打了个结,又不得不舒展开来,“哎,我这就下去。”她应道。
这是一只秀气的女士手提箱,暗红色和棕黄色交织的格纹,四边因摩擦而略有破损,提手和锁扣是古铜色的金属,锈迹斑驳。父亲站成马步,两手拄着拐杖,煞有介事地看护着他的猎物。
提箱没有上锁,但父亲的神情不容许她打开,她只得提起它在父亲的监视下回家。提箱不重,似乎里面没有多少东西。
开了门,进了父亲的卧室,小芹便把提箱放在了写字台旁,写字台下已堆放了几个类似的旧提箱。
“不,放这里!”父亲用拐杖指着床边,命令道。
“好!”小芹执行命令。放下提箱,退出了父亲的房间。
在某些问题上,父女俩没什么可交涉的,一旦提起,就是争吵,父亲已经进入耄耋之年,血压不稳,她不想惹他生气。可是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难以让人理解和接近,一些事情你主动问他,他反而不说。就拿捡旧提箱来说,这是他近半年来的嗜好,她的新家刚刚搬进一年,那几个旧提箱的衰败气就使他的卧室不成样子。捡第一只箱子时,她当然反对过,引起的争吵十分地不必要和伤神,结果是她必须绝对地、无条件地服从她这个半辈子戎马生涯的父亲。
“嗞—嗞——”小芹在煎鱼,做两个人的晚餐,丈夫跑运输长年在外,女儿上了大学,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除了上班就是照顾老人。
“爱捡啥捡啥吧,有事干就行,如果捡提箱也算个爱好的话,就让他捡吧,高兴就行。”小芹边做饭边在心里告诫自己,眼前是父亲在卧室中翻提箱的情景,她不只一次地看见过他那劳神的样子。
“小芹,你来——”卧室里暗哑的声音传来。
“哎,来了!”小芹利落地关掉燃气阀,走去。
那只旧提箱摊在地上,箱子里有几本旧书,带着老花镜的父亲正在翻看其中的一本。父亲合上它,指着封面说:“终于让我碰到了,这一本最像!”
小芹莫名其妙地看去,这实际上是一个日记本,已经老旧发黄,可以辨认的是封面呈不均匀的墨绿色,书的左上脊水渍洇染,右下角破损严重。
父亲翻开日记本,小芹看到了扉页,上面有两行秀气的钢笔字:“1949年的天空是澄蓝的,心思如洗。”下面没有落款。
日记的主人可能是位女性,小芹猜。
父亲没有发声,手指有些颤抖,接着翻开了第一页。
小芹好奇地弯下腰细看上面的记叙。还是那秀气的字体,相比封面的硬朗风格婉约了些:“我们认识了好些日子,但是,今天不同了,他的眼睛里有山峦、大地、江河、天空……还有——我。”
父亲藏在老花镜后面的眼睛里亮光闪烁,小芹仿佛看见了映在父亲昏黄的瞳仁里的那个1949年的女子。
故事就这样展开了:
1949年,在攻打四平的战役中,父亲作为司号员每战必吹响冲锋的号角。
一场战役又打响了,父亲吹过军号,与战友们向敌人的战壕冲锋。
轰隆隆,一记冷炮炸沉在父亲身旁十米处,尘土四射,浓烟滚滚,父亲应声倒地,没了知觉。醒来时,只见一只手掌在他眼前摇晃,后面是一个戴着军帽的清瘦的面影。
他的视觉渐渐清晰起来,那张脸,面容清秀,比他大不了几岁,梳着短发,张着嘴,在向她喊话,可是他一个字也听不见。她迅速地扶起他,拖拽着他躬身向战壕折回。
奇怪,在这个连,他从未见过她。
战壕中,他在失聪的懵懂中由着她擦拭脸、耳朵、脖子和手臂的污血、尘土。幸好,都是皮外伤。
他看得清她晶亮的眸子、咬唇的白牙、翕动的鼻翼和鼻尖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刚刚入伍不到三个月的父亲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女兵。她看上去二十岁出头,比父亲大不上两岁。
她开始为他包扎额头、耳朵和手臂。前方的战火似乎还在继续,他看她不时地抬头向壕上张望,那里烟火浓烈。她麻利地包扎完毕,对他说了句什么,就边防御边冲出战壕……
“呆在这儿,别动!”父亲猜她当时说的,应该是这句话。虽然他听不见,但却在心里记了一辈子。
父亲就这样认识了欣溶,一个从河南逃婚出来的女学生,她入伍做卫生员一年了,刚刚从别的连队调来。这是个快人快语的姑娘,在之后为他疗伤的一周里,他真切地感觉到了。
父亲清楚地知道一个司号兵的耳朵聋了意味着什么。欣溶像姐姐一样待他,每天为他热敷耳朵、按摩头部,定期换药,并且缓释他的焦躁,抚慰他的任性。
七天过后,他终于听到了她清朗的笑声,那是父亲听到的世界上最美的笑声。
这之后,他们的连队从四平一直打到海南,他们经历了枪林弹雨,看过了无数生死,终于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时至1950年4月,海南的解放也近在咫尺。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他们无暇顾及个人私情,欣溶对父亲只沿姐弟之情,父亲之于欣溶则角色颇多,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不幸的是,欣溶最终离开了父亲。
欣溶随连队渡海作战,父亲在陆执行战斗任务。临行前欣溶将一只提箱拎到父亲那里,叮嘱他存好,说这可以是他们两个人的。
就在这次战斗中,欣溶牺牲了,她乘坐的木帆船被敌人的炮火击沉。
父亲讲述到这里,全身颤抖,泣不成声。
小芹轻抚着他的脊背,为他摘下眼镜,擦拭泪水,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安慰他:“爸爸,别太激动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要注意身体。”自己却早已泪湿双颊。
话音刚落,父亲竟然伏在了小芹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似的,纵声大哭。
过了好一会儿,小芹问:“爸爸,欣溶的提箱在哪里?里面有什么?”
父亲抽泣着:“里面有——一个日记本,日记中——记录了——我和她交往——的过程,就像这本日记——似的,开头——写着:‘1949年的——冬天,真的好温暖,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亲人,他真像我的——弟弟,他让我非常——想家’提箱中还有——几本书,其中一本是——《莎菲女士的日记》,这是她喜欢——的书,大概是书中的——‘莎菲’与她的身世——相仿……”
解放后,这只提箱一直伴随着父亲走南闯北,父亲宝贝似的珍惜它。只可惜它在一次宿舍大火中化为灰烬,成为父亲永久的心痛与遗憾。
小芹为父亲合上那本日记,把它放回提箱,关上,擦拭了箱子上面的灰尘,把它放到写字台下面的那些箱子的中间。
父亲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又仿佛没有看见,他的思绪还在南海边,还在那遥远的、摄人心魄的194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