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国旻·微糖旻
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攻占朝鲜半岛
医生×情色间谍
03.
“少、少爷!撞到人了!”
田柾国揉揉发痛的额角,心里骂透了司机,车都开不好,废物。可他不能显出半分急躁不耐来,端正克己是田家祖传的家训。他推开车门,寒风一下子钻了进来。雪更大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层。车前头侧躺着一个人,黑长发,水红色的窄肩无袖旗袍,裸着足,不知死活。田柾国的心忽的热的滚烫,忽的又沉沉的跌下来,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小心翼翼的要搂进怀里,只翻了身,鲜血便从那人身上淅淅沥沥的落下来。
“智旻!智旻!”
他握着一把温热的血,整个人都在抖,手指刚抹去唇间血渍又有新的溢了出来。他又喊,“叫医生,叫医生!”司机被他发疯的少爷和少爷怀里的血人吓傻了,哆哆嗦嗦的跪了下来,“少爷,您不就是医生么?”
“对!我、我是医生!”
田柾国慌乱脱下大衣想把女孩裹起来带她走,她伤得太重,奄奄一息,眼神游离,已聚不了焦,脸上透着苍白的死气。从她身上流出的血把雪地灼出一个浅浅的洼,她虚弱地挡住医生的手:“别救我,”她冷漠地嘶声说,“我是朝鲜人,专杀你们日本人的。”她笑,田柾国从未见过那样怨毒又脆弱的笑意。他摇了摇头,拨开了那只小手。他说,“医者只管救人,不问是非。”
小汽车又重新上路,在湿滑的雪道里开的飞快,车轮扭摆,碾平一地新雪。
第二日,整个京都传开了,那是一场有组织的刺杀。扮成陪酒女的朝鲜女孩与其同伙里应外合,在酒宴上开枪射杀多名日本要员。逃离时却遭遇伏击被同伙抛下,孤身一人突出重围后消失于京都的雪夜里。
随从捧着报纸念新闻,田柾国则捏着手帕擦去榻上睡美人额上的汗。昨夜手忙脚乱一番救治,虽暂无性命之忧,高热却一直不退。家中不是没有退热的特效药,只是一旦用了定会上报父亲,动不得,便只能熬。他拿指头捻了捻智旻烧成浅红的眼尾,“你高看我了,我不一定救的了你。”
“少爷……”
随从的眼睛不断往榻上看,很为难的样子,说,“这姑娘不会就是报纸说的那个朝鲜人吧?”
田柾国状似无意的掀起一块被角,只等随从看清那一块雪白的、平坦的、少年人稚嫩的胸膛,又急急的放下了,“谁说,他是个姑娘了?”
04.
后来田柾国找知情人细细问了,那几名要员死相很不好看,尤其那位说朝鲜人骨头硬非得枪子才能磨下来的贵客,是先割了舌头才又枪杀的,猩红的血溅的满桌都是。
“你真厉害。”田柾国轻笑,捏着棉棒蘸了清水往智旻唇间涂。三日了,他还是没醒,只是不再直挺挺的躺着,不清不楚的说着什么。
所有人都当智旻是恶鬼,是残忍的报复者,只有田医生知道他呢喃着别丢下我的样子,烧的滚烫的手心握住医生的白袍,眼角泅满了泪,迷迷糊糊的叫着:“闵玧其,哥哥,闵玧其。”
闵玧其。
这名字田医生听的太多,闲暇里忍不住在猜:是哪个闵?哪个玧?哪个其?哪个人让你这样上心。
第五日,田医生应付完差事回家,未落座,里屋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只穿一件宽大衬衫,眉眼乌黑,嘴唇艳红,扑倒在他脚下。雪白的小手牵住医生裤角,仰起一张娇花似的美人脸。
智旻醒了,只不过醒后像忘了很多事。起先,田柾国是拿朝鲜话问的,他想着拿母语或者能勾起什么出来,但那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又问他叫什么,他只说智旻,讲的也是正经的京都话。
田柾国有些怀疑,却也不想深究。他直觉这少年的身后潜藏着一团深重又阴暗的秘密。譬如那天是不是真的被同伴抛下了?他的真实身份是谁?闵玧其又是谁?可智旻想不起来了。他秀致的小脸只因疼痛和困惑而皱着,或是因为田医生的安抚而变得舒展平静。他钻进医生的怀里,把脸贴在医生的颈下,像幼兽找到依靠。多数时候智旻叫他“先生”偶尔也叫“哥哥”。
田柾国不是没经过风月的男人,却在心底升涌起从所未有的怜惜。
05.
人人都在传,田医生给自己捡了个小妻子回家。传也传,却从没人见过这位小夫人真容。
田柾国乐得他们传,传的越广越好。他的智旻是一朵不谙世事的小花,惨烈烈的纯白色,他不许他出门,像真的豢养一个小妻子那样养着他。
苏醒后的少年对他有一种雏鸟似的依赖,半点离不开他,最喜蜷成小小一团钻进他怀里,就连夜里也要同他睡一张床,要他把整个人牢牢搂在怀里才肯入眠。田柾国开着一家诊所,每周一至周五营业,为了智旻索性也不去了,只在周三下午坐够两小时度秒如年的诊,便要匆匆赶回家陪他的小妻子。
他是存了些心思的,欺负少年黏他、缺不得他,提着件琉璃绀色的女士和服哄人穿上。和服下不着片缕,只腰间一根细绳垮垮系着。
“智旻,我是谁?”
少年眼里软软一汪水,脸上发着红,白玉托胭脂一样,他答,“先生,您是我的先生。”田柾国满足的笑,一面笑一面捉住少年伶仃的脚踝,手里一张分趾鞋袜,缓缓往白玉似的足上套,说,“地凉,不想穿木屐,记得把袜子套上。”袜口锁着两截红绳,轻轻一抽便收拢了,打一个精巧的花结。绳头分别系两只银铃,这样智旻跑动时便会叮当作响,好听极了。
今日又是周三,没等车停稳,田医生就打开车门跳了下来。让司机在庭院中鸣了几声笛,却没有熟悉的铃声奔来。吞了满肚子疑惑,他拉开木门,吃了一惊。
是他的小妻子。
恭恭敬敬跪伏在地,长发挽了松松的髻落在脑后,后脖颈和领间空出罅隙,雪白的一段埋进深色衣料里,“先生、お帰りなさい。”
什么?
田柾国不进反退,面上烧的滚烫,是哪、哪个该死的东西教他这些!一双眼不知该往哪儿看。智旻跪地的时候,雪白的,娇嫩的,女孩般的大腿便从和服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先生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不一会儿就绷不住了,仰着脸撒娇,“先生。”
失了魂的先生由他牵着,在矮桌前落座。启杯,添水,他和人学了一下午的,只为给先生冲一杯甘醇的茶。
“如何?”
“甜丝丝的。”先生说。
甜好,甜总好过了涩、好过了苦。于是智旻开心极了,蝴蝶一样在屋里扑来扑去,踝骨上的银铃欢快响起。
06.
夜里,智旻睡的正酣,红扑扑一张小脸埋进羽被,先生却无眠。田柾国指尖捏了一张名帖,黑色作底鎏金描边,他总算知道了“闵玧其”是哪三个字。
今日他去坐诊,方踏进门,护士小姐急急迎上前来,说,“有位先生等了您好几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田柾国看见一个冷白瘦削的男人,穿一身黑衣,整个人像一把封鞘的刀。
田柾国请他进里间坐,招待茶水,他一概说了不用,只问:“能抽烟吗?”医生敲敲桌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男人笑了一声,噗的打燃火柴点着一枝烟,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这是我的名帖。”
一封黑折子给推了过来,医生翻开,一片纯粹的白,只书闵玧其三个大字,再无其他。礼尚往来,他拉开抽屉从护士小姐码整齐的名帖里摘出一张,递过去,男人接了,随意的倒扣桌上。
“我来是想问田医生讨一个人。”
田柾国眼角一跳,呷口热茶,“哦?什么人?”
“我的妹妹。”男人的目光飞快从医生领口划过,他今天打了很别致的领带结,出门前他坐在沙发上,小妻子跪坐在他腿间,专心致志的系了一刻钟。
“不,应该是弟弟,”男人改口,“我的弟弟,他叫智旻。”
田柾国刚想反驳我不认识什么智旻,话未出口,男人便指着他的领带扣说,“这种系法只有我和智旻会,是我教给他的。”
田柾国哑然,拿捏着不知由来的怒气,二十好几的人,稳当了半辈子,与人争的头脸通红,
“你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吗?……我从鬼门关把他拉回来的!……不眠不休守了五日!足足五日!”
男人一直很平静,应和着他的话,“是,是您救的,您是好心肠的人。”
“不过,”男人徐徐吐出一口烟雾,“他是我弟弟,回到我身边是应该的。”
医生怒极反笑,“回到你身边?让你这个当哥哥的再把他扮成女孩送进渣滓堆、把他孤零零扔在包围圈里!?”
男人眼中冷光乍泄,随手将剩下的半只烟掐灭在医生递来的名帖上,“田医生,你是顶聪明的,”滋一声,火苗瞬间吞噬了‘田’字,“智旻是什么人你清楚的很。家国倾覆之殇,日夜铭记,不敢忘怀,让他受普通日本人的救治他都宁可死在雪地里,更何况是你……你父亲、你、还是个朝鲜籍的日本人……走狗。”
医生盯着名帖上燃尽的字,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没了气势,嚅嗫道,
“他、他走不了。”
“为什么?”
“他失忆了,从前种种全忘了干净。”田柾国低声解释,他还在为走狗二字刺痛,为一个既定的事实羞愧,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却还要活下去,医生忍不住替他的小妻子恳求,“就不能借此契机放他做一个普通人?”
“田医生话说的也太轻巧些了,不是我不放过他,是这世道不放过我们。”男人重新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一副要讲故事的样子,他握着打开的烟盒,问对面,“来一根?”
田柾国本要拒绝,想了想,又接了过来,点燃了搁在笔架,等烟雾逐渐蒸腾散开,他再吸一口,鼻腔里尼古丁的苦味能让他好受些。
“我最烦的就是讲故事。”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