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是一个跛子。应书在一个城中村认识的他。
老万的跛是天生的,左脚相比右脚明显小了一圈,短了一截,看起来有点像侏罗纪时期霸王龙的前爪,虽然是完整的,但毫无用处,显得有点滑稽。他头发有点长,经常梳一个三七分的发型。他喜欢戴着一副细边银框的眼镜,静静地坐在他的小杂货店里看报。
应书刚认识老万的时候,老万才刚来到这条村子。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他们一家三口住在6楼,在应书的楼下。平时出入,应书跟他们一家人总会碰上面,所以久而久之也就熟络了起来。
老万刚到村子的时候,因为身体缺陷的原因,没有哪家工厂、店铺会请他,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赋闲在家。但三口人要吃饭要生活,所以挣钱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妻子肩上。他的妻子跟老万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有时应书觉得老万应该是一个被身体缺陷耽误了学术的文化人,而她妻子是一个心直口快、大大咧咧有点粗俗的农村妇女。也许正是这样的女人才不介意老万的境况,与他一起来到了这个大都市角落里的城中村。
老万妻子在家附近的工厂里找了一份工作,工作的内容重复且枯燥无味,薪水不多但能勉强解决一家人的生活。这个乐观勤勉的女人,每天准时早上8点出门,晚上6点下班,没有一丝的怨言而且脸上也总是挂着乐呵呵的笑容。老万每天都会跟她老婆相同时间出门到市场买菜,等他老婆回来,一桌热腾腾的晚饭也已经做好,一家三口在饭桌上也其乐融融。
眨眼间,几个月也就过去了。
一家人生活倒是平安无事,但一些闲言碎语慢慢传到了老万的耳中。老万这辈子听过不少类似的闲话,无非就是他一个男人一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只靠老婆养着,那么穷以后孩子长大怎么读书等等,按道理来说他也已经习以为常,人在评论他人时就像在别人家花园丢一个烟头那么简单,反正没人知道是谁丢的也不用负责,而且烟头还要你自己清理。但这次老万却出乎意料地生气了。那天晚上,他跟妻子吵了一架,平时文质彬彬,说话声音低沉的老万像是忽然装了一个扬声器在喉咙上,吵架的声音异常大声,整栋出租屋仿佛都被老万的声音给笼罩了,应书戴着耳机都能听到,但吵架的内容却除了他们夫妻两人外没人能记得住,也是,其他人谁会在意呢。
第二天清晨,应书在8点钟出门的时候碰到了老万的妻子,但却没看到平时一起出门的老万。应书和老万妻子打了个招呼,她还是那么笑容满面,看不出昨晚的争吵对她有一丝的影响。
工作日应书在踏上通勤的公交车前,都习惯会先到住所附近的市场买上一个鸡蛋、一个豆沙包和一杯豆浆作为早餐。那天天气特别好,正值秋高气爽的清晨,时而有一阵微风吹拂而过,呼吸着早晨充满活力的空气,感觉人也格外精神。应书哼着小调走到了早餐小铺前,在等待结账的时候,他随意地环顾了四周,突然看到了不远处市场的另一个入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左边咯吱窝下面拄着一根拐杖,左腿明显比右腿小上一圈。毫无疑问,就是老万。
这个时间在市场见到老万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今天他左边拄拐杖的手拎着一沓报纸,他向每一个在他身边走过的人都笑嘻嘻地说:“买份报纸看看吧。”
“老万,给我来一份呗。”应书笑着上前跟老万打了个招呼。
“好咧,你是我今天第一个客人,报纸原价一块五,一块给你好了,当来个开门红图吉利。”老万笑着把报纸递到应书手中。
应书翻了翻书包,从里面掏出皱巴巴的一块钱递给了老万。看着老万笑嘻嘻地把一块钱揣进了自己的腰间的小包中,然后应书便跟老万道别,上班去了。
往后的每个清晨,应书都能在市场的入口见到卖报纸的老万。
人所处的地方越偏僻,会越排外,会更难包容不一样的人,而且更喜欢嚼舌根。应书所在的这个城中村也不例外。作为外来人,老万的妻子在这个村子里过得并不愉快。老万的妻子叫阿兰,她每天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摩登时代》里面的卓别林一样“拧着螺丝”,唯一不同的是卓别林面对的是流水线上延绵不断需要上螺丝的部件,而她面对的是像小山一样高等待着包装的小饰品。沉闷枯燥的工作,本想着可以通过跟坐在旁边的工友们边打包边聊聊家常琐碎增加点趣味,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她座位旁边的工友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妇女,她们说着同一样的方言,村子里村子之间任何一件八卦只要有其中有一个人提起,总能引起她们叽叽喳喳地一番评头论足,颇有一呼百应的感觉。阿兰有时想加入她们的谈话中,但她似乎天然地被挡在了她们的圈子之外。
有一天,吃完中午饭的阿兰比往常提早了一点到工厂,她在进门口前听到了三个妇女在边聊天边大笑,而话题的主角正是自己。
“阿兰都不知道是哪里人,说的话真的很不标准,有时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个坐着的,胖胖的妇女说道,脸上还带了一丝嫌弃。
“还有,你有没有发现她走路姿势有点不正常,她不会也像她老公一样有残疾吧?”另一个站着的,比较瘦的妇女问道。
另一个站着的,中等身材的妇女说:“他们两夫妻应该都是有点不正常,不然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跟一个残疾人结婚,而且她老公还不去工作,靠着她养。”
阿兰看了看自己的腿,她小时候意外受过伤,走路是会比正常人费劲一点。她装作没听见什么,径直地走到自己的工位,准备下午的工作。她们说的这些话,她这些年听得不少,心里已经免疫了,但每次听到心里还是会有点小波澜,不是愤怒,是不甘心。
时间过得很快,这对夫妻转眼间在村子里已经呆了两年了。日子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老万和阿兰跟两年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孩子小超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因为户口所在地不在村子里,私立学校的费用又远远超过夫妻俩能承受的范围,所以小超没法像村里的其他小朋友一样,在9月开学的时候背上装满新书的心爱的小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去。
“孩子总不能不上学吧。”老万半天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话。
“我们哪来的钱?平时吃饭、交房租都已经很紧巴了。”阿兰立马反问。
又是一阵沉默。
“我想想办法。”老万又憋出一句,然后拿上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家门。
老万走在村子的小道上。两边菜田绿得有点刺眼,远处的矮壮的荔枝树还没到结果的季节,但已经挂满了黄白色的花。田间偶然有一两个农民带着黄色的草帽,弯着腰除着田边的杂草。老万停了下来,呆呆地盯着一望无际的田野。
到家以后,老万缓缓地犹豫地拿起电话的话筒,手指刚准备按下数字键时,他又停住了。嘟嘟嘟嘟~,提起的话筒中,电话声由缓慢的提示音转成了急促的提示音。老万把话筒放了回去,坐在旁边又发起了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又拿起了电话,这次数字键被老万手指一个个结实地按了下去。电话的等待音响了起来,老万一听到的时候眉毛皱了一皱,随即很快地又把话筒放回到了电话上。又过了5分钟,老万又提起了话筒,按了相同的数字,这次他没有再次挂上话筒。
“你好,请问是谁?”话筒里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嗯,小万,是我。”老万平静地说道。
“哥?是你吗?”话筒里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惊喜。
“是我。”
“哥,快告诉我你在哪里?嫂子怎样了?我得赶紧告诉爸你来电话了。”
“不要!小万,不要告诉爸妈我来电话了。我有事情跟你说,你知道就好。”
对面的男人一下子恢复了平静,说道:“嗯嗯,什么事?”
“我想······”老万刚想说出口,但又停了一下,然后又说:“小超他要上学了,但是我没钱交他的学费,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小超?是我的侄子吗?”男人问道,“他应该7岁了吧?”
“是的,到了上学的年纪了。但我和你嫂子没有钱让他上学。”老万的声音依旧平静。
“哥,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想过去看看你们,我们好多年没见过了。”男人的声音坚定而沉重。
“你如果不告诉爸妈,那我可以给你我的地址。”
“好的,我答应你。”
那天晚上,老万和阿兰像往常一样,在吃完晚饭看了会电视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村里的夜晚并不安静,经常飘荡着沉闷的牛蛙叫声,婴儿般的母猫发情声和各种昆虫的叫声,村里的人民都习惯这首安眠曲。那天晚上老万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都睡不着,他坐了起来,透过窗口望向外面漆黑的夜晚,黑乎乎的夜里还有零星几间房子亮着灯。他摇了摇身边已经发出鼾声的妻子,说道:“我今天给我弟打电话了。”
“什么?你怎么大晚上还不睡觉?”阿兰迷迷糊糊地问道。
“我给小万电话了,这几天他会来。”
“什么?哦,小叔会来。”阿兰起初还有点惊讶,但想起白天丈夫提到的学费问题,心里也就大概明白了八九分了。
阿兰又说道:“赶紧睡觉吧。”
“嗯嗯,好的。”老万又躺了回去。
第二天起床,应书在楼下碰到了阿兰。阿兰还是与平常一样,乐呵呵地跟应书打了招呼。老万也照常在市场卖着报纸。“又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啊。”应书心想。
过了两天,一个皮肤黝黑,身材中等,结实的中年男子到访了老万家。他年纪看起来比老万小不了几岁。他就是老万亲弟弟,小万。老万和阿兰在出租屋里接待了他。
“好久不见了,小叔。”爽朗的阿兰第一个说话。
“是啊,嫂子。一眨眼就7、8个年头没见过面了。”小万微笑着说道,随即点燃了一根香烟,并向老万递了一根。
“不用了,我戒烟了。”老万说。
“因为饭都快吃不上了,别说抽烟了,哈哈。”阿兰大笑道。老万听了之后,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因为这是事实,只能跟着苦笑起来。
“小万,上次电话里跟你提到的,钱的事情,能帮我一下吗?”老万紧接着问。
“没问题,钱也不是很多,我可以先借你。”小万爽快地回答。
老万知道,小万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也仅仅是在自己家乡开了一家杂货铺做点小本生意,而且还要赡养着自己年迈的父母——这原本是他这个大哥的主要责任。
“好,谢谢你了,小万。爸妈身体还好吗?”老万问道。
“你和嫂子刚走的那会,父亲很生气,母亲则很伤心,有一段时间他们的身体都不太好,但幸运的是后面慢慢恢复了,最近身体也没什么大碍。”
“辛苦你照顾爸妈了。”老万声音开始有点哽咽。
因为太久没有见面,阿兰、老万和小万三个人足足聊了3个小时。小万远道而来,在老万家住了几天才回去,临走前还给老万家买了些米和油。
小万走了之后的一个晚上,老万又睡不着。他坐了起来,脑子在想一些事。他想起了8年前,刚跟阿兰在一起的时候,家乡的人的指手画脚。想起了7年前,阿兰突然跟自己说她怀孕那瞬间,自己的激动。想起了提亲时,阿兰父母的反对和驱逐。想起了跟阿兰私奔搭上的那趟列车的号码。
“一眨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万轻声叹到。月光肆意地洒在出租屋的窗台上,外面漆黑的夜晚里,仍然有几间房子的灯亮着。
老万摇了摇睡着的妻子,这次阿兰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
“你有后悔吗?”老万眼睛看着皎洁的月光,嘴里轻轻地问道,“你这个粗枝大叶的女人,也许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吧?”
老万知道靠着自己卖报纸,阿兰在工厂里上班,是没法维持后面一家人的基本生活的。他在想自己有没有其他赚钱的方法,可以比现在多赚一点。他思来想去,因为受限于自己的身体条件,自己肯定是没法去上班的,唯一的出路只能自己做点小生意,这时他又想起了小万。小万在自己的家乡经营着一家杂货铺,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但解决温饱还是绰绰有余。老万又拨通了小万的电话。
在小万的帮助下准备了2个月,老万自己的杂货铺也开张了。
开张那天,村里的人知道村口卖报纸的跛子老万开了家小店,纷纷到老万店里凑凑热闹。店门口没有做太多的装饰,只是简单地在两边贴了一副红色的对联。老万站在店里咧着嘴乐呵呵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因笑而出现的皱褶好几天都还留在脸上。
老万这个人很聪明也很精明,懂怎么跟村里的人打交道,他知道村民的人际圈很窄,就在本村和附近的村落,而且他们大多喜欢占小便宜,适当地给他们在自己身上占点便宜,能迅速拉近与他们的关系,关系近了自然买东西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是到自己的店铺。所以老万在卖东西时,会经常给他们点小恩小惠:有人买两斤木耳时,上秤是两斤一两,老万会说按两斤的钱给就行;有人买点汤料,老万会主动加点新入货的品种做添头。这套方法论的形成要感谢他这两年间在村里卖报纸时喜欢到处跟人闲聊打交道的习惯。
渐渐地,店里的生意也稳定了,村民也爱去老万家买杂货。有一天晚上关门的比较早,老万闲着没事拄着拐杖在村里散步。挂在天边的“咸蛋黄”已经准备落下,远处的天空同时铺着黄和红两个明亮的颜色。老万看着远处的天空,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田野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呀。”老万感慨道。
这时路上迎面走来了好多20岁出头的男男女女,他们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嘻嘻哈哈地往自己来的方向走着。
“为什么最近村里多了好多小年轻?”老万心里很疑惑。再往前一点看,他们都在同一栋建筑出来的。
老万突然想起那天在他店里买东西的一个人说,最近村子新开了不少工厂,这些小年轻就是从工厂里面出来的。精明的老万沉思了一会,发现一个商机从这一群群人路过的人中浮现出来。
第二天,老万挑着中午的时间来到了昨晚见到的这间厂子,很顺利地见到了这间厂的厂长。(因为这间厂的保安阿成是老万店里的常客,他帮老万在厂长面前做了引荐)
厂长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戴着一副黑色金属窄边框的近视眼镜,头顶的头发已经不见了踪影,两边的少许头发倔强地留着。他直入主题,询问老万找他有什么事。
“李厂长,我看你厂子里面也有几十号人,平时吃饭也要经常买米买盐,刚好我是村里做杂货铺的,所以想着能不能合作一下,我能以比你现在采购价低的价格卖给你米和盐。”老万笑眯眯地说道,“只要您给我打个电话,我随时可以给你们送过来,另外我也认识市场卖菜的阿莲,我能让她也给你个好价钱。”
李厂长眯着眼睛看了下面前这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有点疑虑地问道:“我们厂确实有这个需要,但你这个样子,能送货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能想办法搞定。”老万看到对方有意思合作,连忙答应。
“我听了啊成说你这人不错,那我们先试试咯,下个星期开始,可以吗?”李厂长爽快地与老万达成了交易。
老万高高兴兴地踏出了门口,他此时步伐似乎前所未有的轻快,残疾的腿像突然变得健康起来。但高兴劲没持续多久,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难题了,到底怎么送货呢?刚刚为了揽下这笔生意先随口答应的事,确实是他要面对的一个问题。老万皱着眉头,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去。
差不多到家门口的时候,一辆黄色的,长得“四不像”的三个轮子的车从他面前开过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他看到这车不用像两个轮子的摩托车一样,停下来的时候要用双腿撑着。他连忙赶过去问,原来这种车子就是专门为残疾人准备的,而且座位空间还很大,坐上一个驾驶员和乘客,还能放不少东西呢。这辆车仿佛是上帝派来拯救老万的,一下子就帮老万解决了送货的事情。
老万兴高采烈地打开家门,急急忙忙来到妻子阿兰面前,迫不及待地说自己今天谈成的生意和怎么去送货的想法。
“老婆,我今天去找一个厂子谈成了一笔生意,后面要送货给人家。”老万高兴地说道。
“你怎么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事。”阿兰瞅了瞅老万的腿,问道。
“你跟我一起送啊,而且我刚知道有残疾人摩托车这事,这种车很好开,而且空间也大,我可以载着你和货去送货。”老万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那我不去上班啦?”阿兰又问道。
“不去了不去了,你自己也说在那里上班不开心,你就跟我一起开杂货店好了。”老万说。
接下来一个星期,老万两夫妻就在张罗着买残疾人摩托车、辞职和采购杂货的事。很快就到了送货那天。老万也是第一次开摩托车,他上车的时候不许妻子阿兰搀扶,他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他手先撑着车的坐垫,屁股往坐垫上一放,正常的右脚自然落在对应的位置上,左手先把拐杖放在一边,然后再将残疾的左脚搬上车。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仿佛一个老手。正当老万自己都有点惊讶自己的熟练时,他的重心突然有点不稳,晃悠了几下,往左边倒了下去。幸好阿兰在旁边及时扶住,才没摔了个头破血流。
老万不好意思地对阿兰苦笑了一下,说道:“哎呀,没想到顺利上车,但没坐稳就掉下来了。”
阿兰扶起老万,老万心有不甘地再次按刚才的动作顺利地坐上了车。这次他一坐稳,两个手就紧紧握住车的扶手。这次再也没有出现刚刚的糗事了。阿兰随即把货物搬到后座,自己也坐上车,老万的第一次送货之旅出发了。
车缓缓地开在路上。风轻轻地拂过这对夫妻的脸旁,原本无色透明的风在老万的眼里仿佛带了点淡淡的金黄色,有点像初升太阳穿透云层光芒的颜色。路过田野,阿兰的头向两边转着,在欣赏着两边田野的风光。一颗颗青翠的蔬菜点缀着褐色的土地,有谁想到几个月前这些绿色小精灵还只是埋在土里的一颗颗灰褐色的小种子。
到了工厂,老万才知道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厨房在二楼,而且工厂没有电梯,只能人工把货物搬到楼上去。阿兰一个人没法把几十斤的大米搬到二楼去,只能硬着头皮,两个人一起抬了。老万右手提着米袋的一角,阿兰提着另一角,两个人咬咬牙一起发力向上一提,慢慢地一步一步顺着楼梯向上走。老万虽然表面是个文弱的书生,但心里有着一股坚强不服输的韧劲,他咬着牙跟阿兰一起把大米送到了目的地并且独自把一些没那么重的货物也提到二楼了。当送完这次货以后,老万整个身子软了下来,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脖子留到了后背,衣服早已湿透,右手的肌肉有一股强烈的疼痛感,但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因为第一次送货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每次送货,老万和阿兰都十分准时。平时阿兰在店里看铺打点杂事,老万便抽空在附近转悠,看看有没有可以合作的工厂。
老天永远不会辜负努力生活的人。陆陆续续老万谈拢了几家工厂的合作,店里稳定的收入来源又增加了一些。
时间又悄悄跑了一年。老万的杂货店已经在村里有模有样了,有些从前叫老万为“跛子”的人,也开始亲切地叫他一句“老万”。
村子里开始流行赌球,赌博的魔力极大,上至六十岁的老头,下至20岁的小年轻通通都迷上了这项活动。但赌博毕竟是违法的,他们只能从地底下各种各样的非法渠道下注。开盘的是一个大庄家,而大庄家下面会有好几个在对应区域接单的下线,村里的人接触到的往往就是这些“下线”。“下线”是个不错的挣钱的活,每收一注都有相应的提成。看起来这是一个躺着赚钱的机会,但有多少利益注定伴随着多少的风险,做“下线”也是一件违法的事情,被发现也会遭受牢狱之灾。
老万现在小店的生意已经比较稳定,生活比过去也好了很多,但一年下来,减去日常柴米油盐、水电房租、孩子学费等等的硬性开支,真正存下来的钱也捉襟见肘。作为一个精明人,老万自然也偷偷在关注着这项生意。他最近几个晚上每晚都睡不着觉,晚上等阿兰睡着之后他都静静地坐在床上盯着洒在窗台的月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得响。老万深知,如果承接“下线”的活,可以每个月给他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但每每想到自己可能因此而带上冰冷的手铐,他便不禁会打哆嗦,随即将这个想法赶紧重新埋回心底。
欲望的控制是努力将其放在“理性”保险柜中,但打开保险柜很容易被打开,因为密码散布在生活每一个角落。
有一天,阿兰突然告诉老万,她怀孕了。老万听到后,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一阵子狂喜后,一点担心随之而来。再生一个孩子,家庭的支出会多了不少,而且阿兰怀孕到孩子出生后的一段时间都没法到店里帮忙。现在店里的情况就是“手停口停”,为了以后孩子出生、上学等等的一大堆花费,必须得再多挣一些。
那天回家的路上,老万边走边寻思有什么路子挣钱,这时他看到路边躺着一张印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里面“今晚秘料”四个大字一下子把他吸引了。他捡纸张,端详了一小会,一个大胆的想法悄悄涌上了心头。
饭后,老万轻描淡写地对阿兰说:“老婆,我打算做下线,这样可以多挣点钱。”
阿兰知道做“下线”是一个很挣钱的差事,但她觉得自己听错了,因为在她心里平时老实巴交,斯斯文文的伴侣对这些违法的事情是想都不会想的,所以她不以为然笑着说道:“别开玩笑了,你还想学人去掺和这事。”
“我说真的,我最近都在琢磨这个事情。”老万继续平淡地说道。
“你疯了吧?”阿兰惊诧地问,脸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要坐牢的,你知道吧?”
“不做这事,我问你后面怎么挣够钱去养你肚子里面那个小家伙?”老万突然严肃地问道,“你也知道我们现在店里一天挣多少,你说怎么养?”
阿兰突然沉默了。
老万继续说:“我想过了,我们小店平时卖杂货,如果后面做了下线,还可以顺便卖点赌球的资料。人们既可以在我们这里买到资料,也可以我们这里下注,一石二鸟的事情,肯定很容易成。”
“况且,警察也很难怀疑到一个老实巴交的跛子会做下线这个事情,所以我觉得会比较安全。”老万继续分析。
“不管怎样,都得多赚点钱,这个是唯一我想到的办法了,所以不要多说了,就这样决定吧。”老万说了最后一句话。
阿兰从老万坚定的眼神中察觉到自己多费口舌已经没用了,铁了心做一件事的男人,用一头牛也拉不回来。于是,她便默默地回到了房间。
第二天,老万通过自己的老顾客介绍,搭上了一个庄家。很快,老万家的小杂货铺就多了一个新的角色——收单点。每天进进出出杂货铺的人比以前多了,但没有多少人会觉得异常,只是一部分人不再是来购置柴米油盐,而是来把自己的钱押在明晚一场球赛的输赢上。而老万每天开的单子也比以前多了,只是这些单据不再仅是货物买卖的收据,还夹杂着另一种记录赌资、场次等信息的“收据”。
老万一开始不敢声张,只是每天试探性地接少量单子,时不时鬼鬼祟祟地透过他那个镶着金属边框的眼镜瞄瞄店外看有没有疑似警察的人路过。没过几天,老万的疑虑就基本消除。他说服自己不用担心的理由是,下线那么多而且比他接单量多的大有人在,也没听到哪个真的被抓,自己应该没事的。
渐渐地,老万的“副业”的业务量逐渐开始增大,进出的人更多了。原本只敢藏在人民日报底下悄悄去卖的,专门供赌民们去看的资料现在肆意地散落在台面上,甚至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人们甚至有时三三两两地在下午6点左右,坐在老万的店里,手上捧着一份份提供“必赢秘料”的刊物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有时会因为在谁输谁赢的话题上争个面红耳赤。老万坐在旁边,看到他们的争执会乐得哈哈大笑,他心里有时会产生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注定要做这样的工作的想法,自己残疾的腿是老天让他乖乖地坐在店里收单收提成的暗示。
下线工作顺风顺水,自然就升级成主业了。杂货铺的进货、送货等打点工作,老万早就把他交给了阿兰和新请来的小工打点,自己专心研究怎样做好现在的“本职工作”。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应书因为工作调动原因,要离开这个住了几年的城中村。临走前,老万特意请他去他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饭饱酒足后,微醺的老万拍了下应书的肩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应书啊,这次去别的地方工作,要努力啊,多挣点钱,才有出息。”
“好的好的。”应书糊弄着应了一声。
“我刚来的时候,屁都不是,别人都叫我跛子,大家都不知道我名字.......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喊我名字,他们就叫我跛子。”老万继续认真地说,“还不是我这两年稍微挣了点钱,大家才开始叫我老万?”
老万说完,自己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应书没有回他话,他觉得老万也没想听他说。
“再跟你说吧,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我在做赌球的生意,这生意不合法,我也知道.......”老万说着说着打了个嗝。
“但这生意确实能挣钱。我一个残疾人,想靠老老实实挣钱过日子,估计是得一辈子穷酸命。但天不负我,指给了我另一条路。接下来,我要做更大的生意,我想着把一些觉得必输的单子,自己收掉,不报给庄家,到时下注的人输的钱都全归我了。不过这事收益高风险也大,万一我私自吃掉的单赢了,我就得自己掏腰包赔。”老万自豪地介绍着他的计划。
老万继续说:“但是我觉得这事能成,我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这事。”
“但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啊,我是看在大家很熟,而且你也要走了,我才说的。”老万连忙补充。
“嗯嗯,知道了,老万。”应书答应道,应书心想:“赌球的事情我都不懂,说了我也不记得。”
第二天,应书收拾好东西,拖着行李箱踏出了出租屋门口。他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下6楼老万的家,看了下7楼自己的家,便离开了。
又过了一年,有一次应书路过村子,他特意走去菜市场,看到老万就坐在自己的杂货铺里面,手里还是捧着一份报纸,旁边放着一个盛着热水的瓷杯。应书热情地上去跟老万打了个招呼,两人互相寒暄了一番。
临分别前,老万笑嘻嘻地对应书说:“应书,我不住原本那个出租屋里了,我前几天在别的村买了个小房子,有空过来坐坐喝喝茶。”
应书看着老万眼角上因为笑容而揉成一团的皱纹,咧开的嘴巴里白白的牙齿,自己也轻轻地笑了一下,回应道:“好啊,有空一定去。”
说完,应书便离开了。他想,老万一年前给他说的计划,肯定天衣无缝地实现了。
应书闲着没事走到了村里的那片田野边。带着淡黄色草帽,皮肤黝黑的农民仍然兢兢业业地在田垄间来回穿梭照顾着每颗绿油油的蔬菜。挂在天空的太阳每天都是一个样子,火红火红。但远处开始有几栋乳白色的混凝土建筑冒出了头,并且有往田野方向侵蚀的趋势,再仔细看,还会看到有零星几辆淡黄色的挖掘机在辛勤地挖土、填土。
不知道明年再回来,田野还在不在,老万还在不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