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宝玉真真正正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那一个,生在了贾府这个“诗礼簪缨之族,温柔富贵之乡”。这含着金汤匙对别人来说还是比喻,而宝玉却是真的衔玉而诞。
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镌刻了吉祥话,任谁都觉着这宝玉来历不凡,长成后还长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相貌不俗又透着聪明灵秀之气。因此,除了贾政对宝玉周岁行“抓周礼”时只抓脂粉钗环耿耿于怀、很是不喜外,宝玉基本上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长起来的。
被这样娇宠着长大的宝玉却没有长成薛蟠那样的“呆霸王”,反而心里充满了平等观念。尤其是对女孩子,不论是出身高贵的姐姐妺妹,还是家里伏侍的大小丫鬟,甚或是出身低贱的小尼姑、小戏子,宝玉都做到了尽其所能,温柔相待。
这样做的结果是宝玉被“投桃报李”,荣府里的一大半女孩子都和宝玉交好。宝玉在她们眼里,不光是主子,还是玩伴,是温柔体贴的小弟弟,或是能排忧解难的知心大哥。可是,也有几个女孩子明确表示了自己对宝玉不感冒。
1. 鸳 鸯
鸳鸯是贾母身边的首席大丫鬟,年龄比宝玉大几岁。宝玉作为贾母最宠爱的孙子,贾母一时半刻也离不得宝玉。开始一直在一处住着,后来即使搬到了怡红院也是要天天过贾母这边来问安和吃饭的。
鸳鸯作为贾母身边存在感极强的大丫鬟,宝玉可以说是鸳鸯看着长大的,都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不管别人看着宝玉千好万好,鸳鸯却是见识过宝玉最不堪的一面的。
平日里,宝玉不爱念书,只爱在女孩堆里混,调脂弄粉,吃女孩唇上的胭脂,作为旁观者的鸳鸯,大抵平常看着只觉得好笑。
可这日,鸳鸯到怡红院传贾母的话,宝玉坐在床沿上,等袭人为自己伏侍穿衣的当儿,回头看到了歪在床上长得十分水秀的鸳鸯。宝玉便把脸凑在鸳鸯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看其白腻,又猴上身去,涎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鸳鸯身上,明目张胆地揩油。
这时的宝玉年纪虽小,却已通晓儿女之事,和袭人早已暗度陈仓。鸳鸯也没料到宝玉会来这一出,只急着叫袭人:“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
这话透出了两个讯息,一个是鸳鸯庄重,不是素常被宝玉轻薄而甘之若饴的轻佻丫鬟;一个是鸳鸯对袭人和宝玉的关系心知肚明,她和袭人从小一块长大,私交甚好,并无背人的私处,所以心里早已认定宝玉是属于袭人的,这个雷区她不碰。
后来贾赦要娶鸳鸯做小老婆,鸳鸯在贾母前断发明志,更是发下毒誓:“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自此后,鸳鸯对宝玉更是划清界限,爱搭不理的。贾母赏给宝玉“雀金裘”穿,宝玉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上赶着问鸳鸯:“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去了,留下个宝玉,好没意思。
要说鸳鸯是为在贾母前的毒誓,可当时还有个琏二爷也含在其中的,却不见鸳鸯从此回避了贾琏,连贾琏托鸳鸯偷运出贾母的东西典当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鸳鸯也肯应下来照做,独独冷落了宝玉,可见鸳鸯也仅只是对宝玉不感冒而已。
一意斩断前路的鸳鸯是荣府最悲情的丫鬟,别的丫鬟尚有期待有盼头,只有鸳鸯伴在年逾古稀,风烛残年的贾母身边心如止水,贾母的死期便是鸳鸯生命的终点。
2.彩云、彩霞
彩云、彩霞都是王夫人的丫鬟,也有说这两人或为一人, 属曹公笔误,把她们两个当成一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都和赵姨娘亲近,和贾环交好,因曹公对这两个丫鬟的结局各有交待,我这里取了她们是两个人的观点。
在贾府有条不成文却沿袭下来的老例,贾府公子成亲之前,总要放一两个丫鬟在屋里解决性问题,成亲后便自然而然地上升成准姨娘。这是丫鬟能升成半个主子的唯一通道,大多数的丫鬟都觊觎宝二姨娘这一位置。
好处吗谁都看在眼里:宝玉是荣府的凤凰,是利益倾斜的重中之重,又生得容貌俊美,脾气禀性温柔和气,连丫鬟的气也受得,还甘为丫鬟所驱遣。
美中不足的是僧多肉少,不知多少丫鬟盯着这一位置试图借机上位,可是宝玉身边各怀绝技,伶牙俐齿者众,基本上是水泼不进,且早有个袭人已是被王夫人钦定的准姨娘,所以只能望而兴叹。
彩云、彩霞则聪明地另辟蹊径,喵上了贾环。虽然贾环形容委琐,人嫌鬼憎,和母亲赵姨娘被利益集团边缘化。
可丫鬟的命运早已写就,准姨娘做不成便只有等年纪到了放出去配个小厮,身材相貌品行全然不知。而贾环毕竟是贾府庶出的少爷,虽然能分到的饼很小,可总胜于无。权衡下来就比嫁给小厮强,且贾环身边没有那么多的莺莺燕燕争宠,比较容易上位,于是这两人一意都和贾环好。
且说这日贾环被王夫人圈在屋内抄《金刚经咒》,还犹自在那儿拿腔作势,嫌东嫌西。丫鬟们素日就厌恶他,都不搭理,只有彩霞和他合得来,不光给他倒了茶来,还悄悄劝诫:“你安分些罢,何苦讨人厌。”后来宝玉也来了,王夫人就命彩霞伏侍宝玉,宝玉和彩霞说笑,彩霞形容淡淡的,不大答理俯就,却将两眼向着贾环。
而彩云则更肯和贾环狎昵,还肯担着不是为赵姨娘、贾环从王夫人那儿偷茯苓霜玫瑰露。
只是这俩丫鬟所托非人,贾环不仅人长得委琐,人品也不昨地,既没刚性也没担当,还薄情寡义。
彩霞被放出去后,被凤姐的陪房旺儿家的儿子看上了,旺儿这儿子容貌丑陋,酗酒赌博,彩霞心里不中意,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求赵姨娘和贾环这一门路。
赵姨娘倒心里遂意,撺掇着贾环去讨。谁知贾环一则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以为不过是个丫头,她去了将来自然还有,早丢开了手。旺儿仗凤姐的势强作成了这桩亲事,可怜彩霞从此一生命运被写就,再无翻盘机会。
再说彩云因偷茯苓霜玫瑰露事发,彩云也是个有血性有肝胆的,红了脸应承:“姐姐放心。也不用冤屈好人,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儿是情真。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一概应了完事。”
还是宝玉息事宁人大包大揽下来,才免去彩云赵姨娘之危。谁知贾环听了不受用了,将彩云凡私赠之物尽数拿出,照着彩云脸上摔了来,说:“你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希罕。你不和宝玉好,他怎么肯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与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了他,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儿!”
急得彩云赌咒发誓,百般解说,贾环执意不信,更说:“不看你素日,我索性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你细想去罢!”说毕摔手就走。
可怜彩云一片痴心付之流水,只将东西卷成一包,掷入园中河内。自此,彩云和贾环再无交集。后来文中只提了一笔“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道出了彩云和彩霞一样,亦是个薄命女儿。
3.尤三姐
尤三姐的人生和宝玉原本是两条平行线,宝玉是赫赫扬扬的荣府千尊万贵的公子,尤三姐是尤老娘二婚嫁给尤氏父亲带过来的“拖油瓶”。
因家道艰难,只能依附着宁府贾珍过活。而贾珍这里也决不是慈善机构,他肯出手帮尤老娘母女过活,不过是因二姐三姐是一对双生姐妹花,连阅尽美女的宝玉都盛赞她们是古今绝色,没有人伦道德底线的贾珍可以可着劲的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得便泄自己的兽欲。
当尤二姐被贾琏收了去后,尤三姐更是势单力孤,稍微软弱点的,只能尽着贾珍父子轻薄而无计可施。偏偏这三姐是个有胆识有谋略的,她放浪形骸,既泼辣又张扬,那豁得出去的姿态犹如带刺的玫瑰,让贾珍欲罢不能,欲舍不忍,终因降伏不了答应贾琏放三姐出嫁。
在选夫婿这回事上贾琏过来征求三姐意见,三姐这才正了颜色,滴泪说:“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贾琏立刻猜到宝玉这儿,因宝玉素日就招女孩子待见,三姐眼高于顶,自然除宝玉外旁人难入她眼,谁知三姐一力回绝:“我们有姐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不成?”
三姐这话有意思,她没有半句关于宝玉不好的微词,其实宝玉的细心体贴三姐是感受过的,所以她对宝玉也颇有好感。可要是求配,三姐心知肚明宝玉绝非自己的良配,一来宝玉身份尊贵,自己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二来因了贾珍贾琏贾荣,贾家子弟的嘴脸她看得够够的,原本那样洁身自好的自己,却被这几人拖进贾家的烂泥坑里,艰于呼吸,还平白染上淫奔恶名。
她只想借助自己思慕了几年的青年才俊柳湘莲,带着自己远走高飞,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和这群没有人伦道德、底线操守的富家爷们,过一种简单清洁爽利的生活。可是把脱掉的衣服穿回来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柳湘莲得知原委后决然退婚,三姐拔剑自刎,落得个“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到再难扶”的悲惨结局。
她爱的男子柳湘莲倒是个情种,抚棺大哭一场后冷然遁如空门。她不感冒的男子宝玉,因柳湘莲遁迹空门,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添一重,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
4. 龄官
在采买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中,龄官相貌出众,扮上装是活脱脱又一个黛玉;才艺绝佳,在元妃省亲的晚宴上脱颖而出,被元妃点名赏赐并盛赞;极有个性,元妃的省亲盛会,个个恭肃谨慎,不敢违逆,独有小戏子龄官,选戏不颂圣,不媚上,只凭自己喜好。
作为富贵官宦人家的附属品,小戏子的身份几乎是鄙视链的最末端。这些小戏子虽不知天高地厚,言行无状,行动爱得罪人,可对荣府的权力中心都有基本的认知,而宝玉就是她们需一意巴结的,再不济也得小心应付才是。只有龄官偏不信这个邪。
她对宝玉其实并无恶感,那日放了学,十二个小戏子进园来玩耍,别的女孩子都拣热闹处玩去了,只有龄官一人独在蔷薇架下抽抽搭搭地画“蔷”。
众人皆不理论,独宝玉路过见到了,便不忍弃她而去,只隔着篱笆洞儿陪她一起心碎神痴。骤然天降阵雨,宝玉顾不得自己,只提醒龄官:“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
这时的龄官并没认出宝玉,因宝玉脸面俊秀,又隐在花叶丛中,只露着半边脸,后边见宝玉往怡红院的方向跑,龄官才反应过来是宝玉。
可是这也不能让龄官对宝玉另眼相待,一日宝玉想听《牡丹亭》的曲子,听说龄官唱得好,就兴兴头头地来找龄官。谁知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宝玉进来也闻风不动。
宝玉也不摆他少爷的款,反而近前来陪笑,在她身旁坐下,央她起来为自己唱一套“袅晴丝”。谁想龄官见宝玉坐在自己身边,忙抬起身来躲避,并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可怜宝玉再不曾经历过这般被人厌弃,只能讪讪的红了脸,退出房来。
原来这龄官心里早存了个贾蔷,前番画“蔷”,这番避嫌,都只为心里在爱着,爱让她笃定和傲骄,即使尊贵如宝玉,龄官也决然不放在心上。
也到底是宝玉,给了一个女孩子最大程度的怜惜和尊重,不仅没恼,还从“龄蔷之恋”悟出了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以后他只得他该得的。
等到十二个小戏子后来被遣散时,龄官已不在其中,不知是香消玉殒,还是被贾蔷弄出府外,从此双宿双飞,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这样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她与黛玉的相似度太高,面庞身材体质都像,让人总疑心她的结局是黛玉结局的预演,想不薄命也难。
这些对宝玉不感冒的女孩子,她们不慕富贵,不畏权势,心中各有谋略,对自己的未来都有清醒的认知,只叹生不逢时,落得个“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结局,给看客徒留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