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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把苏芮从睡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地从床头摸到手机,接过电话,电话那头是已经两年多没见的母亲。
“你这周请个假,回来一趟吧。”母亲说。
“有什么紧急事情吗......”苏芮说,她像以往一样抗拒回家。
“是,有事情跟你说。”母亲说完,决然地挂断了电话。
她睡意全无,呆坐在床上。窗外阳光正好,一道道光柱倾泻进屋内,空气中的灰尘清晰可见,她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刚才又梦到那栋老楼了。梦境中老楼的模样清晰可见,一个个墙皮脱落的阳台,阳台边缘扭转缠绕的电线,杂草丛生的破败院子,和一些无人居住的房门已无法上锁的房间。每次从梦里醒来之前,她总是站在那栋老楼的楼顶,俯视着楼下的街道。关于老楼的梦境总在这里戛然而止。
和梦境中的奇怪老楼比起来,回家这件事情更让她不舒服。她今年27岁,独自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生活5年了。一提到家,苏芮的脑海里只会浮现年少时父母争吵的场景,自己挚爱的双亲怒目而视、破口大骂,甚至是大打出手。有一次她哭着阻止父母争吵,被怒气冲冲的父亲一把推倒在地,母亲也大声呵斥让她别多管闲事。从那以后,每次家中爆发争吵,她就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那时候,她大概十岁。长期生活在暴力、争吵的环境里,苏芮从小性格沉闷、不爱说话,上学时也与人群格格不入。
在她眼中千疮百孔的家庭,在外人看来并非如此。父亲早年上社会闯荡,很快靠着砂石生意成了镇上的大老板。母亲则是当年镇上的大美人儿,一毕业就考上县里稳定的烟草局。父亲与母亲的婚姻人人艳羡,苏芮自然就成了人们口中那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但是只有她知道这个完美家庭的秘密,家中以泪洗面的母亲,和不回家的父亲,全都让她喘不过气起来。
苏芮关于过去的回忆是有限的,家里人告诉她,高二那年她曾因为学习压力过大生过一场大病,之后就选择性失忆了。如果记忆是一个硬盘,那么她关于高中的那块便全是空白。大学毕业后,她不想回到那个令她窒息的家。于是选择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独自生活,她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家了。但母亲在电话里的语气令她感到不安,她下定决心给自己订了返乡的车票
整个归途,她在火车上看了两次黎明,两次黑夜,终于在第三天的中午抵达了小镇,她几乎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家门口。
“你回来了?”身穿围裙的母亲站在门口,她的脸似乎比印象中的苍老了许多。
“先到客厅里休息,吃点水果,饭菜马上就好啦。”这是母亲说的第二句话,苏芮点头进屋。
家里家具摆放的位置几乎没有变化,但是增添了几件从没见过的家具。客厅里依旧阴暗,即使大白天也需要打开顶灯。后院植物的枝叶被映照在窗户上,看上去像张牙舞爪的怪兽。
苏芮去看了她的房间,一股熟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靠窗的书架上摆放着以前看过的书和中学时的课本,一些轻微的灰尘覆在架子上,书本上。她打开一本相册,看到了自己小学和中学的照片,那个永远面无表情的自己,母亲在楼下喊吃饭了。
苏芮快步下楼,看着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再扫了一圈屋内。
“爸呢?”苏芮搜寻着父亲的身影。
“他不在这里吃饭。”母亲的语气平静。
“多久了?”苏芮感到不解。
“半年前。”母亲回答。
“什么意思?”苏芮继续追问。
“我和你爸离婚了。我打算搬家了。”母亲说,一言不发地吃起饭来。
争吵了大半辈子的两个人,最终还是离婚了。但苏芮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她平静地吃完饭。
饭后,母亲一边修剪着桂花的枝条,一边告诉苏芮。“年轻那会儿,你爸年轻有为,你外公外婆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几乎是命令我嫁给你爸的。那个时候我和你们高中班主任也就是你赵叔叔情投意合,但是无奈分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我们的情分还在......”
没来由的,苏芮突然一阵头疼欲裂。眼前正在给她陈述往事的母亲仿佛拿着一把铁锤,一点一点地敲击着她的脑袋,令她痛苦不已。
母亲没有停止讲述。“那个时候你赵叔叔来我家玩,你还记得吗?每次来都会给你带一些零食和玩具,你当时可喜欢他了。”说起赵叔叔的时候,她眼中浮起笑意。
她打断母亲,从身后的背包里翻找出几颗白色的药丸吃掉。“最近头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她揉着额头。“我不记得赵叔叔了。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你想和他一起生活吗?”
母亲默默地点点头:“他是以前经常给你补课的老师。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见见他。”这一次,头疼的感觉更厉害了,苏芮感到天旋地转,身体失去平衡,眼前的世界消失了。
苏芮站在黑暗中,前方有一道亮光照过来,她向着那道亮光走去。亮光的里面,又是那栋老楼。她穿过老楼杂草丛生的院子,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当她来到三楼的一个未上锁的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惨叫和打斗的声音,她紧张又害怕地从门的缝隙里望了一眼,就在她快要看清楚门缝里是什么的时候,她猛地从梦中惊醒,汗水浸湿了她的睡衣。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拿起床头的那杯水一饮而尽。
她听到楼下母亲准备早餐的声音,心安了一些。然后起身到书架上寻找昨天翻到的那本相册。
整个相册里几乎找不到一张她笑着的照片。唯一有笑脸的一张,是张合影。照片上她笑得轻松而自在。奇怪的是,和自己合照的那个人却被剪掉了,从仅剩的一点校服裙摆依稀可以辨认,那个人应该是同校同学。
想起自己不受关爱的青春期,父亲终日忙碌,好不容易在家又是和母亲无止尽的争吵,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她呢?又有谁会关心她交什么朋友,关心她有什么烦恼呢?
她翻遍了房间内的所有相册和信件,再没找到关于那个女孩的痕迹。如果说她的青春期是一片阴冷灰暗的水域,能让她笑起来的人,一定是曾带给她温暖和亮光的人。她究竟是谁?
此时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芮,起床了吗?该下楼吃早餐了。”
苏芮打开门,急忙把相片递给母亲:“你知道被剪掉的这个人是谁吗?她是我的哪个朋友?”
母亲看了看照片说:“你高中时候的一个朋友而已。”不知为何,苏芮看出母亲眼神的躲闪和迟疑。
“你收拾一下,该出门了,带你去见赵叔叔。”说完,母亲径自下楼去了。
出门的时候,苏芮注意到母亲换上了清凉的碎花裙子,还特意化了淡妆。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但没有带走她的美貌。
车在山路上行驶,路两旁的行道树枝叶茂密,阳光在前进的路面上投射出细碎的光斑。不知为何,苏芮感觉每一个弯道都如此熟悉。
“我们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苏芮问母亲。
“怎么会呢,赵叔叔搬家时,你已经在上大学了。”母亲目视前方,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山间农场门口。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阿宇,你爸爸呢?”母亲满脸笑意。
“阿爸从葡萄园那边过来着了。”一个中年男人正从不远处朝他们走来。当男人越走越近时,苏芮和他对视了几秒,男人打量的眼神让她说不出的不自在。
“苏芮也在啊,我都不知道她回来了。你怎么不早说。”那个中年男人说话时,微笑地看着苏芮,但苏芮从他的眼睛里却感受不到笑意。
“快喊人,你小时候可喜欢赵叔叔啦。”母亲催促,但苏芮一言不发。
“没关系的,芮芮,毕竟你已经不在镇上那么多年,很多人和事你也不记得了,对吗?”男人盯着苏芮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着。苏芮心里揪得紧紧的,一些回忆翻涌,但是她依旧想不起是什么。
房子里有很大的落地窗,窗外的绿意一览无余。但她只待了一会儿,便走到屋子外面透气。那个名叫阿宇的男孩儿也出来了,主动和苏芮聊起来。
“以前我们是隔壁班呢。你还记得吗?”阿宇说。
“什么?”苏芮震惊地望着阿宇。
“就知道你没印象了。你果然生了一场大病,听阿爸说是你突然什么也不记得了。”阿宇继续说:“谁也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后来开始有人传是因为张媛的事情。”
“张媛?张媛是谁?”苏芮紧张地问。
“你连张媛也不记得了呀,高中时候你们两个可是出双入对,感情好到大家以为你们两个是一对儿呢。”
“张媛发生了什么事?”苏芮的头痛更厉害了。
“自从你不来上课后,她也不再来上课了,再后来听说她跳楼了。”阿宇继续说,“当时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警察也到学校里来了。据说是在山脚下一座荒废的老楼里发现她的尸体的。”
“荒废的老楼?”苏芮几乎尖叫起来。
“看你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这在当时都是真人真事啊,一转眼都过去十年了。”阿宇说。
“我们同级的话,你有她的照片吗?”苏芮试探地问。
“阿爸的房间里应该有你们班的班照呢。你确定要看?”阿宇有些担心地望着苏芮。
苏芮点点头。阿宇只好将苏芮带到他爸的书房,从书架上翻找出一本相册。
“找到了,就是这个,我记得你们当时是27班,阿爸是你们的数学老师。”阿宇从书架上取出厚厚一本相册,指着27班班级合影的照片对苏芮说。照片已经有些泛黄,苏芮看到在自己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女孩,她脸带笑意,亲昵地挽着苏芮。
家里照片上被剪掉的女孩就是她。头疼欲裂的感觉又来了。
“阿宇,你们怎么到书房来了?”阿宇的爸爸突然闯了进来,他盯着苏芮手中的相册,催促他们下楼吃饭。苏芮再次看向那个男人的脸,他露出笑容,但苏芮读出这笑容背后的愠怒。
在农场吃过晚饭,母亲开车回家。
“妈,你真的打算搬来赵叔叔的农场生活吗?”苏芮看着车窗外的漆黑夜色,问道。
“这次喊你回来也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年纪大了,你又不在身边,我也没办法呀。”母亲回应道。
“可是我感觉赵叔叔并不像你描述的那样,我以前真有那么喜欢他?”
“千真万确。你想不起来了,那时候他经常来家里给你们补数学呢。”母亲说。
“我们?是我和张媛吗?”苏芮说出了张媛的名字。
母亲愣住了,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想起张媛了?”
“说说补课的事。”苏芮继续问。
母亲迟疑了半刻,才说:“那时候,张媛学习没你好,赵叔叔给你们统一辅导之后,还需要单独再给张媛辅导一次。你就那么痴痴地等在客厅,等到那么晚,就为了等她补完课一起吃宵夜。你们的感情好到让人羡慕。”
“但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有天晚上你剪掉了她的所有照片,把她送的礼物全部烧毁,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生病的。这么多年来,我没再跟你提过她,妈妈不想再看你陷入那样的痛苦境地。”母亲有些哽咽,轻轻啜泣起来。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像母亲也全然不知。她想起昨天与阿宇交谈时的内容,她决心找到那座荒废的老楼,找回被遗忘的真相。
她打开网页搜寻到了大半夜。终于在2010年5月份的一份当地报纸里,找寻到了那则新闻。新闻标题是“妙龄少女离奇命丧荒山老楼”,老楼的模样赫然在目,和苏芮梦中的老楼完全一样。她颤抖着双手,一字一句读着那篇报道。最后锁定了“东山北面雨坡村”这个地点。
第二天一早,苏芮跟母亲说要外出找一个朋友,需要借车用一下。母亲虽然诧异,但还是答应了。
导航的方向与昨天所去的农场是同一个。心中那个隐隐不安的念头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脑海里。抵达一个岔路口时,突然没路了,苏芮下车,继续向着树林前方走去。
在经过一段潮湿阴暗的林间小路之后,她终于抵达了那栋出现在她梦境中无数次的老楼。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旧伫立在那里,墙皮脱落得更厉害了,缠绕的电线锈迹斑斑,房子周围杂草丛生,她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
突然间,她清晰地看见那年暑假,张媛身穿一身清凉的校服从树林深处走来,那时候的老楼还没有朽败得像现在这么厉害,在走进去之前,她的铃声响了。
“喂,赵老师,我到这栋楼啦。你们在楼上吗?我这就上来。”
苏芮以为她要走进去,但张媛再次拿起手机,又拨通一个号码。
“喂,芮芮,你快来这里,赵老师上次说的度假屋居然在这么好看的一个地方,真是太棒了,你快来,我和其他人在这里等你。”然后她转身走入楼内。
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苏芮全都想起来了。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怪胎的高中时代,只有张媛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在被班里的姐妹团霸凌的时候,只有张媛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她。在她因为父母争吵而情绪失控时,只有张媛静静听她诉说。她是她灰暗前半生里的一束光,照亮了她。但是就在这栋废弃的老楼里,她永远地失去她了。
站在三楼那间没有上锁的房门外,苏芮听到里面凄厉的惨叫声。她吓坏了,颤抖着身体往门缝里看去,看到了那个毁掉两个女孩一生的一幕。那个每个周末都给两个女孩子补课的赵老师,身穿一身黑色衣服,将女孩子的双手绑起来,扯下她身上的衣物,女孩拼命挣扎尖叫,但依旧阻挡不了那个恶魔。
苏芮拼命捂住嘴巴,把嘴皮都咬破了,才没有喊出声来。她被吓蒙了,几乎不受控制一般,踉跄着跑下楼去。她相信她跑走的响动惊动他了,所以她拼命往前奔,一路跑过荒草丛生的院子,跑过老屋旁边的林荫小道,跑到岔路口,跑到山路上,紧张、恐惧和内疚反复拉扯、割裂着她的大脑,最后她晕过去了。
再后来,张媛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又一次来到了这栋老楼,从天台一跃而下。苏芮也再没去过学校,她失忆了。
真相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她感到锥心的痛,她的愧疚、懦弱和冷漠让她永远地失去了这个给她带去光的女孩。她恨透了当时门外懦弱的自己,如果当时她没有逃走,女孩就还会陪在她身边。她瘫坐着,泣不成声。
“从昨天起,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这里。”一个男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苏芮猛然回过头,发现那个伤害张媛的男人正从铁门外走来,他还是一身黑色装扮。
她擦了擦眼泪,起身面对着他,然后镇静地向男人走去,向那个母亲口口声声说喜欢的男人,掏出身后的匕首,决绝地刺向男人的脖子。
一群飞鸟被惊动了,从树枝上起飞,天空中好像出现了短暂的黑影,它们像十年前的自己一样落荒而逃。她知道,不管是2010年的夏天,还是现在,她都会拥有同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