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流感

(一)

这地方的天蓝旺旺的,连云都留不住。看云不如看雪山来的直接。卡瓦博格身骑白马,手执长剑,引领十三峰,威风凛凛。他开着车在山道上行驶,不用望也知道雪山横亘蓝天的雄壮,可笑还有人妄想征服雪山。雪山是卡瓦博格,是面茨姆,是圣神,除了佛门大师,谁能降服?

那时候他还年轻,对登山联合队的成员充满敬意。这些人,有的攀登过珠穆朗玛,有的攀登过。。。。世界上一座又一座的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被人类征服,这次海拔6740米的卡瓦博格也即将告别处女峰的称号。

他那时二十来岁,是气象局的新丁。从小在雪山脚下喝着雪山水长大,在聆听对雪山最虔诚的吟唱中长大,“翁嘛尼呗咪哄”。登山需要关注雪山的气象资料,他就是以登山运动气象局的保障人员身份来的。那时的老百姓,多么淳朴啊!他们围着暖暖的火塘,切下最肥美的猪膘肉,喝着最暖的酥油茶,干着最香的青稞酒,唱着最美的歌曲“雪山啊雪山”。他知道这些人将要攀登他们眼里的神山。他心底里不相信他们能够攀登成功,因为他和当地人一样相信,卡瓦博格不是山,是神山。但是,这些人有骄傲的成绩,他们中有三分之一攀登过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他们带有当时最先进的卫星云图接收器,他们有最坚实的后勤保障。一旦出事,他相信他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直升飞机都调来。有时候,连他都认为他们能够登山成功。大自然在人类面前越来越没有秘密了,连他们心中的神也成为别人可攀登的雪山。山而已,有那座山是不可攀登的呢?他充满了沮丧。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他已经是气象局的主要领导。他越来越觉得,人还是在正常中生活好。人的行为一定超越正常范畴,必定会带来灾难。事出反常即为妖。他拧开车载收音机,里面传出了“我们把心中的痛苦倾诉于雪域高原,愿神圣的雪山抚平我们内心的哀愁”。他有些麻木,不知道心中到底有何种痛苦,或者所有的痛苦拧巴在一起,形成的忧伤一直在,习惯了。

他觉得自己像车后面放的那两只野鸡。野鸡活着时,一样喝着雪山水,一样在雪山下祈祷,风起时也飞跃清澈的河水,扑棱棱飞进蓝天。他朋友端起猎枪,野鸡就落下,灵魂朝着雪山而去。没有了灵魂,它们还能感到痛苦吗?还有信仰不?

数万年前的野鸡或许有信仰,就像现在的麻雀一样。有天有只麻雀扑棱棱飞进办公室来,飞来飞去,如何也找不到出去的道路。它一会飞到书架上,一会飞到电脑上,一会飞到饮水机上。他抓住了它,能感觉到它在他手心里颤抖。他给它各种食物,面包屑,碎苹果,甚至抓来小虫子。它只把自己小小的身子缩在纸箱的角落里,对眼前的食物无动于衷。它的小眼睛半闭,湿润着。绝食已经一天,他决定强行给它灌胃。他从纸箱的角落里抓起它,用拇指和食指捏开它的嘴巴。那尖的鸟喙裂开一道缝,粉红色的舌头伸出,占据了露出的空间。他的指头能体验到它最柔软的温度。他生气地把它关在纸箱里,在她周围撒下更多的碎面包、碎苹果、小米、芝麻。。。这些食物丰足到够一只野生麻雀一辈子的食粮。他不信它宁死也不吃。就像小孩子一样,饿一饿就会听话。

结果,他看到它的尸体,头向后仰着,身体缩成一团,腿伸得老直。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你无法驯养一只成年的麻雀!

那夜他看见那麻雀向他飞来,又飞到地上,在水泥上啄食食物碎屑,穿着补丁一样的衣服。它骄傲的像个王子。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乞丐。在难过中,他醒来。

他想着,几万年前,家鸡的祖先被人类的祖先抓住,一定也经过绝食的挣扎吧。不过最终,应该有屈从于人类的奴役,于是就有了家鸡。拒绝人类奴役很简单,不吃人提供的食物就好。显然,鸡们没有拒绝。

他想到了人类饲养鸡的农场,成千上万的鸡挤成一团,吃人类供给的食物,等待成年后被宰杀,然后他们的下一代,重复一样的命运。

牺牲,有时候看起来是巨大的损失;长远看,却能摆脱世世代代的悲惨;因此,是值得的。你无法奴役一只铁定要绝食的生灵。宁愿死也不接受被奴役的命运,你还能拿它怎么样?

他就有点看不起副驾脚垫处颠来颠去的两只野鸡,为着它们的祖先的耻辱。没有灵魂的躯体,超度的方法就是被吃掉。野鸡是好东西啊,肉质细嫩鲜美,野味浓,蛋白质含量高,基本不含胆固醇,是高蛋白质、低脂肪的野味食品。年过四十,他那方面就有点不行。他老婆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晚上要一次,早上一醒来揉搓他那儿。他睡得迷迷糊糊,很长时间没有反应。他老婆说你可是个男人?他机愣愣一急,居然硬起来,翻身过去。这次时间持续的很长,至少是最近一段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老婆喜道,这个男人总算是个男人了。他打趣道,有棒棒的猴子才是孙猴子。朋友说去弄只野鸡补补。他搜了一下百度,还真看到野鸡有壮阳的效果。有道菜叫滋阴壮阳野鸡肉,他想做了试试。朋友道何须那么麻烦,煺毛洗净,配以山药,浓浓地煮一锅连吃带喝,什么都补回来。

乾隆道:“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有位全国政协副主席叶选平食后评价:“好看、好吃、有野味”。某著名医科大学也测定野鸡富含锗、硒、锌、铁、钙等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对儿童营养不良、妇女贫血、产后体虚、子宫下垂和胃痛、神经衰弱、冠心病、肺心病等,都有很好的疗效,对人体的滋补功能远远高于久负盛名的甲鱼、鳗鱼等。

(二)

尽管村民们反对,登山队还是取得国家的同意。在飞来寺,他看到队员拿出了在日本求得的护身符,由寺里的喇嘛再次加持祝福。他看到队员们虔诚地跪倒在佛前祈祷,看到他们拿着松枝绕着塔转圈,看着他们嘴中念念有词。这似乎有些讽刺,一群心底里要征服神山、压根不相信有神的人,却在求神拜佛。

他看到对面神山白雪皑皑,他看到太阳射出金色的光芒,他看到月亮将落,他看到雪山变成了金山。他看到队员们张大眼睛看这神奇。日月同辉,普照金山。喇嘛说,心好的人才能得遇金山。队员们是喇嘛心中的大好人,他们送了寺庙越野车和面包车。

他想,那一刻,队员肯定相信了卡瓦博格是神圣。不过下一刻,太阳升高,月亮隐去,金山褪尽灿烂返璞归真。队员们又回到现实的科学世界:在空气中,红橙光不容易被散射,蓝紫光容易被散射;当太阳高度很低,阳光很弱时,蓝紫光大部分都被散射了,红橙光洒在山上,所以山看起来像是金色的。他们还是相信自己的登山技术和科学的手段。

他看到他们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营地,皮癣一样附在神山白色肌肤上。一个个消息传回大本营的村子。

队员们在海拔4000米的地方建立三号营地。

三号营地附近发生雪崩。伴随着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那声音就像空气爆炸一样断裂,整个山体抖动起来。三号营地上方的大冰川轰隆轰隆往下掉,崩塌下来的雪浪携着巨大的气浪直扑向三号营地。大约十几分钟,等气浪平息以后,3号营地才重现。雪崩线在距三号营地约有几百米到1000米左右的位置停了位。

队员们在海拔5900米的地方建立四号营地。那是一个大冰壁前,登山队以此为基地,准备第一次尝试登顶。突击队5名队接近主峰背后的山脊,到达6200米的高度,这是卡瓦格博从未有过的攀登高度。三号营地的队友得到消息,敲盆敲碗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欢呼。

他在村子里接受一条一条气象信息,有来自国家气象局,有来自日本气象局。没有任何数据显示,即将有恶劣的天气发生,那意味着登山队即将成功登顶。

战无不胜,英姿勃发的卡瓦博格要被征服。

他看到村民们向神山的方位跪拜,他看到他们的愤怒。

阿尼卡瓦格博,显示出你的神威吧,否则,我们就不再敬你了!

洗净的两只野鸡在锅里浮沉,周围的水泡不断从锅底升起又破裂。每一个皮肤上的小丘都溢出香味,钻入他的鼻孔。他咽下舌底溢出的口水。这就是野味的魅力,不需要任何添加剂,自有韵味。就算土鸡又能如何,还不是农民拿了长大的洋鸡,在家里土养一阵子。他很怀疑中国到底还有没有土鸡。有阵子,洋鸡突然出现,然后就取代了中国农民养了几千年的土鸡。洋鸡长得快,个头大,下的蛋也大,再看土鸡,长得慢,个头小,下的蛋也小,没有一丝优势。只是,在土鸡要消失时,人们才发现洋鸡在怎么烹饪也没有土鸡香。

一碗鸡汤下肚,直长了二两气力。

不过这气力也就持续两天不到,不是功效失去,而是他发现自己病了。咕噜噜的咳嗽像是从肺中央奔出,把整个身子带成一个弯腰虾。气力也随着一次次深咳一点点消散。不知道是不是气流太强,咽喉也疼起来。他给自己测了个体温,37.4℃,不算高。他从药箱里拿出板蓝根和阿莫西林,板蓝根冲剂用水冲服,阿莫西林也就着水服下。这两种药抗感冒的话,应该足够。到晚上,他感到身子还是没力气,咳嗽不减,身子冷。他觉得应该去医院看看。

他去时,医院里刚刚结束了一场医闹。据说一名患者对手术后内固定钢板断裂有疑议,家属聚集30余名亲友,强行将医院院长从住院楼四楼拉扯至一楼患者病房内达1个多小时,并要求医院赔偿30万元。医院所有医生和护士拉起横幅集体站在院子里抗议,横幅上书写“严惩医闹、还我医院安宁、谁敢治病救人”。上百名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站在一起,气势恢宏。后来,政府出面与患者及家属沟通接洽,从民政、残联等部门给予患者适当资金补助,并建议患者以司法途径解决内固定断裂问题。患者及家属表示同意,并办理了出院手续。“县医院内没有发生过激行为,工作秩序恢复正常。”

他找到急诊处,老熟人毛医生正坐诊。毛医生给他测了个体温,升到38.5℃。毛医生道:“看来是感冒了。”下了个上呼吸道感染的诊断,给予吸氧和输液治疗。他问起白天抗议的事情。毛医生愤愤不平地道:“我们挽救了患者的生命,谁来保障我们的安全?”原来医闹的病人两年前患者被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能动弹,“当时医院建议他们到昆明治疗。”但最终在患者家属的请求下,医院为患者做了名为“L1椎体爆裂性骨折经后路切开复位、减压、钉棒系统内固定术”的手术。“除了双方签订手术同意书,这位患者的家属还写了一份手术申请书,保证无论手术效果如何,家属绝无异议。”手术同意书中已经明确表示手术过程中或手术后可能出现“术后内固定松动、断裂、外露,对内固定材料过敏,应力遮挡导致骨质疏松,固定后相邻节段无活动功能”等情形。当时病人在医院共治疗了75天,“当时他已经慢慢有所好转。”今年7月,由于内固定钢板断裂,患者第二次入院,称手术位置疼痛剧烈,要求取出钢板。“医院经过多次讨论后决定取出钢板,7月25日做的手术,术后伤口也愈合良好。但8月25日,患者及家属又突然对患者内固定钢板断裂产生疑议,聚集了30多个亲友到医院闹事。”毛医生拿出手机,打开了一段视频。视频显示,8月25日8时51分,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被10余人从住院部四楼强行拉扯到一楼。到达一楼走廊时,又有20余人上前围堵该人员,并不时伴有推搡动作。最后,该医护人员被推进一间病房。毛医生道:“在那本是治病救人的房间里,院长被辱骂了接近一个小时!”

他知道,在家属那里,肯定又是另外一番说辞“当时说好终身不用取,说是最好的材料。现在才一年多就自行断开,只得进行二次手术取出钢板。两次手术致使患者病情更加严重,连翻身都无法独立完成。”他信,在这手术前,院方应该无意识地说过“最好的材料”“可以用一生”此类安慰患者的话,但是这些话,肯定没有写进知情同意书。他见过医院知情同意书,指出了所有的风险和不良后果,你若签了,无疑就像把生死交代在医生手里。你若不签,谁会给你做手术?病人来看病,是相信医生能把病治好,现在也要相信医生看不好病甚至更坏的结果。当然,病没看好,该付的医药费、手术费还一点不能少。医院就是这么一个霸道的地方。

他想,如果是家里的电视坏了,请人来修,应该不会收挂号费,也不会收检查费。如果电视没修好,也不会收维修费吧。可看病不行。

翌日起床,他觉得症状似乎走轻,消失的活力又回来部分。他接到朋友电话,朋友父亲夜里无疾而亡。寿终正寝,这是多么好的死亡模式。他想起1998年,在夏季牧场放牛的藏民看冰川上有许多彩色物体,散落在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的范围内,进去一看,吓坏了。牧民看到到处都是登山队员的遗骸、海拔表、照相机、帐篷和衣服等。他也赶到现场的,一踏上冰川就看见一颗牙齿,马上一点劲都没有了。他相信,他们真的遇难了。

朋友父亲的葬礼举办的还是颇为隆重。灵堂设在客厅中间,前面置一张桌子,左边道士,右边僧人,轮流做法。孝子贤孙,哭拜在地。大院里则热闹非凡,小方桌上摆着流水席,坐满7-8人即可开动,酒水管够,米饭有专人捧着竹篓来添。白喜事不兴通知人,到了饭点,相熟的村民自然会拖家带口、呼朋唤友一起来。

他和家人上前吊唁,与亡者并不相熟,只说些安慰的话与朋友。

朋友说,父亲是在拜山的路上倒下去的。他父亲年轻时拼搏努力,挣下一个家业,到老了反而断舍离,生活归于简化。老人突然开始相信,朝拜梅里雪山将成为他余生中最虔诚、最神圣的事情,而且坚信只要围着梅里雪山转13圈后可免除地狱之苦。老人随着朝觐的人流徒步迈向神山。他父亲告诉他,这些人来自云南、西藏、青海、四川、甘肃各地,不惜千里迢迢赶来朝拜,匍匐登山。藏传佛教信徒围绕神山的转经活动至少已持续700多年,对梅里雪山的转山朝拜是一个虔诚而复杂的过程。转山朝拜分内转经和外转经。内转经时间不长,但也得四五天。外转经就得从朝拜者的住地出发,再绕梅里雪山转一圈,时间得半个月到一个月。他父亲选择的是外转经。路上遇到雪山水形成的瀑布,就要沐浴冰凉的圣水。他父亲步行了一段日子,在一次沐浴后生病倒下,就再没好。这被认为是个好兆头,只有吉祥的人才能在朝觐途中被上苍带走,会给子孙后代带来好运。

入席后,发觉饭菜到甚好,土猪肉排骨味道尤佳,梅菜扣肉甚是肥美。同桌倒了散酒,朋友窖藏的青稞酒。他想,这酒朋友父亲一定喝过。雪山上的冰川水,雪山下的青稞子,就能酿出这火热的种子。据传青稞酒是文成公主远嫁吐蕃路过此地留下的白酒酿造工艺,她为藏地带来了酒文化的起源。他也习惯喝青稞酒,不上头、不口干,喝了蒙头睡一觉就好。

(三)

登山队传来的消息令人振奋。据说攀登在最前面的五人已经爬到了6740米的高度,只要稍稍抬起头,就能看到山顶。垂直海拔高度只有270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气突然转坏,乌云遮住山顶,风也吹了起来。有人甚至觉得云层是直接从头顶压下来一般。

随着乌云的到来,气温急剧下降。刹那间,突击队员被冻得浑身颤抖。紧接着,狂风怒卷,石渣般坚硬的雪粒,狠狠地抽打在人们的脸上。突击队迫不得已拉起了简易帐蓬,以避风寒。暴风雪掠过帐蓬,发出犹如砂纸打磨的声响。直至下午4点,风雪肆虐,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突击队只能痛苦地决定取消行动,返回三号营地。但此时,突击队下撤已经很困难了,山顶被黑云笼罩着,漫天风雪中,队员们彻底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路了。队员们几次试图冲出黑暗,都因无法辨别方向而被迫放弃。最后,突击队将剩余的食品集中起来平均分配,做好在山顶过夜的准备。

卡瓦格博的脸躲在一大块很厚的云层中,虽然看不见,但是队员们能觉察到他。几百米的距离,于他们而言就如近在咫尺之间。但是他们坚持不住了,准备往下撤。到了晚上十点,风突然停住了,乌云散去,月光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神山还是给了人们机会。晚上十一点,突击队安全地回到三号营地。这次突击顶峰功败垂成,突击队大难不死。这次冲顶的成果,是观察了最后的地形,结论是:已经没有克服不了的难点了。

他想,即将唾手可得的胜利冲昏了人们的头脑,丝毫没有觉察到神山给与的警示。仁慈的神山啊,始终是为着人们的忏悔留着一线生机,只是没有人愿意选择。最终决定伸出手去。

山下,成千上万的喇嘛和藏民齐聚飞来寺,没有了愤怒,只是选择安静地盘坐在地上,轻声诵经。有的则行沃拜礼,痛哭流涕。他能通过他们肃穆的面容,看出平静之下的愤怒,无言的诅咒。柴火堆在旁边燃起,火焰不大,其上则浓烟滚滚。

不过在那时,他都充满了患得患失的心情。从小信奉如天如祖宗一样的神山,即将在征服者的脚下呻吟。一种挫败后失落的情绪围绕在周围。然而,如果登山队登山成功,仿佛又可以去掉他身上悬挂的枷锁,再造出一片天空来。圣河的鱼,偶尔也会跃出水面,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成功就在眼前,登山队不可能再最后冲刺阶段放手。鉴于上次冲顶的经验,登山队决定,登顶日期定三日后。

登山队决定登顶的消息在飞来寺众喇嘛众信徒中引起了波澜,人们口诵歌萨尔王,口诵莲花生大士,“凡夫迷失于当下,后悔于过去;圣人觉悟于当下,解脱于未来。”次日,暴雪突至,天地一片迷茫。人们欢呼,神灵终于显示神迹。

突击队遭遇了巨大困难,三号营地被大雪死死封住。登顶日期不得不一再后延。山下大本营的联络人员也被满天大雪困住,无法去山上的二号、三号、四号营地人员取得联系。

他没有从国家气象局、省气象局得到一点关于天气突变的信息,哪怕是日本东京气象局,即使拥有先进技术,也没有数据显示会突然有这么一场暴风雪的来临。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一段时间,无论神山,还是山下大本营,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突击队用对讲机呼喊不到队友。喇嘛、藏民紧闭其口,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一样。

他听见了咔擦一声,某种神物在复苏。然后轰隆隆声不绝,仿佛天要垮塌下来。天真要塌了!白色的混沌慢慢向人间迫近,气场强烈,风雪都停住。绝对的安静和巨大的声响同时存在。众生一起开口,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下一刻,巨大的气浪将他掀起,向后飞去。他看到帐篷像被挤压的气球一样鼓起,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瘪下去,之后又像一片薄布被吹起。他一屁股坐在十来米后的雪地上,全身散架一般。村民们从家里出来,站在他身边,目瞪口呆。原先他们扎营的地方,已经完全为落冰所覆盖。

他听见他们喃喃道,神迹,神迹!然后是祈求上天饶恕的忏悔声,愿神山平息怒火,愿雪山减少人心的苦难,愿雪山安抚人心的悲哀。

他想起3号营还有很多队友,他们情况怎么样了?

从朋友父亲的葬礼归来,他接到局里的通知,要去昆明开个会。他与同事搭车,先到大理住了一晚上。那夜,他从梦中醒来,觉察到肚子有点不舒服。起夜在厕所里就拉起了肚子。宾馆里有方便面,他泡着吃了一包。吃完重新躺下没几分钟,他又重新坐起来跑到厕所,这是是吐。刚刚吃完的方便面,又尽数出来。

他感到全身发冷,同事摸着觉得他像块火炭。后半夜睡得就很不踏实,他梦到登山队的队友们,他看见雪从山上滚下,轻易就把他们的营地抹平。

他和同事们到了昆明,寻了市中心一处宾馆先住下。然后,他拿了医保卡,就到省人民医院看病。那日他去的较早,还算顺利挂上了号,发热门诊。旁边有人正跟医生吵着。那人带了孩子来看病,娃娃病恹恹的,也发着高烧,就要医生给孩子先看。医生道:“时间还早,还没上班。”孩子父亲勃然大怒,怼道:“要是生病的是你的家人,你还会这样一幅不关心的模样啊!白衣天使在哪里!”医生道:“还没上班,就是上班了我们也没时间,还要交接班,还要查房。”孩子父亲道:“你们就这样对待病人!我们是顾客,我们是你们的上帝,我要投诉你们!”然后两人就吵起来,一个说你快去投诉,一个说我现在就投诉你,把你们领导电话给我。江湖一片乱麻麻。

旁边有人劝孩子他爸说:“赶紧去急诊,孩子的病重要。”也有人说:“医生也是人,看病也是一份职业,都一样。”也有人叹到,医德!

他想起县医院家属挟持医生的事情,想到原来医生不是拿来尊敬的,是拿来闹的,想到病人不是拿来治病的,是拿来抗议的。

接诊他的医生问了他的病史,那个听诊器听了他胸前,又要他捋起衣服,听了背后,说:“有点肺炎。”他看他在病程记录中记载“临床表现为发热、咳嗽、咳痰、头痛、乏力、胸闷、气促、呼吸困难”。他真的呼吸困难起来。然后他看见他媳妇来了,他看见医生拿明晃晃的手术刀切开他的气管,插了白色的塑料管进去。

他住进了ICU病房。

在昏昏沉沉中,他终于想明白为何喇嘛和藏民反对登临神山。人类征服的路子一旦铺开,神山只要让开一道小口子,贪欲就如影随行地跟到。征服后面跟着的是资源开发,然后是形形色色的旅游探险的人。山神的安宁总要被打破,灾难迟早会来。

雪山在不断警示,奈何人们就是领会不到,直到真的有灾难发生。

(五)

雪崩之后,三号营在一夜之间在就悄无声息的和大本营失去了联系,这是一个不能接受的事实。多年来,他最忘不掉的就是这件事,最不愿提及的也是这件事。等待救援的那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几天。他清楚的记得,当时中方日方的所有队员全都在山上,包括突击的、登顶的和指挥的,整个一个登山指挥系统全部在山上。大本营基本上是属于像他一样的后勤人员,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被动等待。大雪持续了两天突然就停了,天空放晴,一丝云彩都没有。接下来的4天里,整个梅里雪山晴空万里。

最可行的救援是派直升机,但指挥部开了4天的会,最终告诉他们的结果是成都军区的直升机来不了,因为没有德钦县的地质、气象资料和加油点。天上的等不来,只能争取地面救援。经过7天漫长的等待,中国登山队派出的救援小组终于赶到大本营,实力最强的西藏登山队在仁青平措的带领下,日夜兼程从拉萨赶来。滇藏公路两千多公里路程,平日至少需要6天时间,他们两天就赶到了。遗憾的是,救援队到达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搜索队。几天过去,山上的队员已经不可能存活了。两支队伍加在一起,十名顶级高手聚集一堂,但在铺天盖地的暴雪面前,冲击显得微不足道,他们选择了几条不同的上山路线,都失败了,只有西藏登山队到达一号营地,但无法接近二号营地。

后来,来了一架侦察机乘云层散开的瞬间,在高空飞了几个来回,拍了照片,三号营地所在位置有30万吨以上的云团样物体堆积,判断是雪崩。京都大学的救援队也到了,可是西藏队上不去,日本队就更上不去了。最后,指挥部正式宣布所有登山队员失踪,搜救行动失败,救援队宣布撤离。

他想,如果真有神灵的话,那神灵给了他们4天的时间,但没能抓住。等到飞机来了,救援队来了,天一下子就变阴了,又是连日暴风雪。指挥部所有登山高手都断定,卡瓦格博难以攀登有着特殊的原因,横断山脉复杂的地质构造和低纬度雪山瞬息万变的气候,使它潜藏着致命的危险。

即使在就在宣布搜救失败、指挥部下撤的当天,大本营附近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雪崩。一片宽300米、长400米的冷杉林,树的直径都在50厘米以上,在雪崩过后,杉树林齐刷刷地倒伏在地,一棵不剩。十几年过去,灾难发生时的恐怖情形依然如故。在那里放牧的老乡说:这是很奇怪的,这片树林并没有在发生雪崩线路上,仅仅是雪崩的气浪就把树林摧毁了。老百姓说,这是神山的又一次警告。然而,对于登山者来说,雪山只是一个高度和海拔,攀登一座从未被攀登过的山峰,是很刺激的。他想,朋友的父亲和登山队员们,都是死在去雪山的路上。二者之间,看似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内心的信仰不一样。

他飘飘荡荡地飞起,越过云层,看到客机飞过。往最高处寻,就看到了金色的神山。哪里有密密麻麻的人围着山转。有藏民,有喇嘛,也有登山队员。泪水迷糊了他的双眼,他知道他迟早要回归圣山,赎下罪恶。他跟着人群转了一天,听见神山上众佛的诵经声。

他醒来,看见妻子守在床边。ICU病房里响着监测仪器滴滴监测心脏的声音。他说,不要悲伤,他将要回归神山,接受净化,几十年前就该去了的。他妻子哭道,不要胡说,医生已经说了,他的病情已经好转。省疾控中心实验室根据他的血液样品检测出H5N6禽流感病毒来,推测病毒是来源于他食用过的两只野鸡。

一起吃的人那么多,为何只有他生病?专家解释不了。不过他明白,因为他是被选中的人。这次回来,是神灵的恩典,让他来告个别。医生们看他醒来,表现的异常兴奋。他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例H5N6禽流感病例,而且从他的恢复状况来看,他们采纳的治疗手段是有效的。上级领导部门特地成立了一个指挥部,邀请国内顶级专家来和省内专家一起组成救援组。领导们在省传染病院设立了最好的传染病重症救援室,在那里,他将得到最好的治疗。

他跟妻子做了最后的道别,然后笑看他们折腾。他认为,没有人能舍弃圣山的召唤。卡瓦博格,那里有一方净土。在转运病人的车上,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六)

在他看来,这真是一场不该有的闹剧啊。

他看到医生们给他做心肺复苏,电击除颤。

他看到他们绝望地拉着他去最近的一家医院。

他看到家人悲伤,群情激奋,把转运他的医生和自己的遗脱关在一个屋子里。医生们面容沮丧。

他看到上面派来的人质问他食用的野鸡从哪里来的?野鸡可是国家级保护动物。

他看到家人们撤销了对医院要求的赔偿。他妻子在公职部门,他的孩子以后也即将在公职部门工作。

不过这一切,跟他再也没有一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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