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5

超越自我


数月来我终日处在焦灼之中。

数月前,一文学造诣很深的文友告诉我,现在出版界也在改革,出(散文)集子,先拿两千块钱买书号,然后找地方印刷。他最近又告诉我,已经给我联系好印刷厂,就等我买那书号再去请编辑审稿了。还说,这是身在偏僻得连邮路就不通报刊也看不到的我走出困境的唯一出路。在文学的小道上我已蹒跚十来年,积数本稿子,能不为文友的指点而奔忙吗?进来要出集子的已修订好,但穷困潦倒的我不会像某君那样集子未出就有人赞助一笔款子,我得自己摔倒自己爬,自己流泪自己揩——便决定贷款。

忙假前跑过县农业银行,叫从乡办手续。便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见鬼也作个揖,办好了手续。书生气十足的,仿佛听到了那印刷机哒哒运转的响声,问到了油墨的芳香,看到了一摞摞书的金字塔,高兴得不亚于在奥运会生夺到了金牌——一天,我起了个大早,踏着秋天晶莹的露珠,披着秋月的银辉,踩着农夫吆牛的乐曲,急匆匆去了。

来到县城,为我搭桥的老乡下基层去了,约等了个把小时仍未回来。我性情急躁,等如火上浇油,我在老乡单位门前,像荡一座无形的秋千似的,从东荡到西,又从西荡到东,以至看门的老头生了疑心盘问起我来。我怀揣着焦灼的小兔子离开了那里,买了《散文》《散文百家》,我先在邮局走廊下读,又拿到小饭棚下看,却总看得不踏实,像遗失了什么似的,老是抓耳搔腮,精力不能集中。本不抽烟的我,却把为应人买的一盒快抽完了。爬格子爬了这么多年,至今未见眉目,感到时时刻刻有一只失败的猛虎在追赶我,头上时时刻刻都悬着一把锋利的剑,我得挤时间去走那条自己选择的崎岖山路,我得讲求办事效率,我得拼命去 抢那把成功的金钥匙,我能不焦灼么?不仅在艰难的等待中这样,就是平时也是如是,特别在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常常为那几大本稿子而骤醒,又焦灼得浮想联翩夜不能寐——自己严重的失眠症就是那时结下的一枚让我终生咀嚼的苦果。只有趴在书桌上,我才能摆脱焦灼这条毒蛇地缠绕。家庭(种地)学校、方格,我是三管齐下三头忙。所以我经常开夜车,有时甚至通宵达旦。我像是着了魔入了迷,有时文友劝我,刘老师,现在文学不吃香了。我也听不进去。妻子的竭力阻挠,更是火上浇油。如果有一天为爬格子我被推入牢房,我想在狱中我也会像初恋情人那样思念她;如果我一命呜呼了,在阴朝地府我也不会忘记她。为了她,我养成了熬夜的习惯——这不同室的旅客还在梦中,我已草就了一篇小文。每天只要休息三、四个小时,我便能精力充沛地工作或曰奋斗。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奋斗。为自己的理想奋斗,时光会在奋斗中悄悄地溜去,人生也会在奋斗中丰赡充实,自己会感到无限的快乐。可以说,奋斗是一个人的营养素,不仅能抵抗自身懒散无为萎靡不振等惰性,还能使人在思想精神上逐渐强大起来。即使有一天要回归自然了,我也不会后悔,因为在人生的舞台上,我已尽力奋斗过。

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焦灼使我无论干什么都有一种危机感紧迫感,促使自己讲求办事效率,珍惜一分一秒的时光,这是好的一面;可恶的一面是我越急越抽烟,血液循环越快,越丧失自控的理智,越不能安心的去读些。我不能再让焦灼在上风扬沙子了,不能让这大片的珍贵时光白白地让人痛心地跑掉了,我要急刹车,我要把这等变成学或思索。想着我便来到老乡门前的空场处,拿出日记本写起来。这样我既抓住了等的光阴,又不会错过会见老乡的时机。一进入角色,我就把世界忘了,偶见面前有黑皮鞋旅游鞋,仿佛在看一位卖假药的,他们是赞扬我这位书呆子,还是在讥笑鄙视我脚上开了花的黄球鞋?管他去,只低头走自己的路。这样我找到了超越自我的方法。列宁不是曾在湖畔树桩上写作么?尽管我不能与伟人相提并论,但他那种刻苦精神我还是应该学习的。

我停了笔,前进的思绪的列车还在缓缓前行:爱因斯坦说,只有献身社会,才能找到那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这样高度的思想境界像座巍巍高山,而自己离那山峰还很远,必须刻苦再刻苦地爬行“人类进步的阶梯”,再像卢俊那样把自己置放罪孽之中,来一番“凤凰涅槃”,来一个自我超越,而不在出什么集子。胸怀豁达了,便想,即使贷不到款,去不了合肥,也是好事,就让自己处在这种连报刊也看不到如丛林一样愚昧的环境中吧,忧虑可以兴国,安逸可以亡身。这不是好事么?出了集子,挤进喧嚣的城市,改变了艰难的处境,脚下刚踩豆茬的黄球鞋,换成程亮的皮鞋,那就只能涂些低俗的爱呀抱呀之类供着皮鞋者读的文字了,甚至江郎才尽一个字也涂不出来了呢。不然那位伟大诗人为何会感叹“我怕我的心因微笑而变得无用”?来吧,都来吧,让天下的坎坷不平艰难困苦像瀑布一样都像我头上倾泄吧!不是在苦难中崛起就是在苦难中灭亡。在我面前只有这两条路,我诅咒死亡,就得学习韩信背水列阵,披荆斩棘,杀出一条生路。这是社会给我出的一道难题,上帝赐给我的一份厚礼——感谢社会保送我进了这所特殊的别人无法进入的苦难大学。

在野饭店哄了哄肚皮,老乡仍未归。探问两位熟人,皆曰“金融收缩”。种种迹象表明贷款成了泡影,然而,我心情已经坦然,我想到家乡的庆丰闸,每当水蓄得越多开闸时水泄得越快越响,有时三里之外就能听到惊天动地的水声。我心中的洪水不是也越蓄越满么?我最终也能发出訇鸣么?我是阿Q的后裔么?

日轮在西山坡上轰轰隆隆地加速下滑,目睹西山墙上红艳艳的脚,我从老乡门前的控场起身住进了旅社。草记了心扉。




1992.10.23.于临泉旅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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