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瘸子

我的家乡在山西省一个偏远的县城里,十岁之前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县城里生活,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父母为了全家更好的生活去省城奋斗去了。

长大以后的我才知道老城自带慢生活的节奏,上世纪人们的生活需求也没有现在这么纷繁复杂,各种各样的生活选择都会出现。看着面前的老房子,我不由得眼神有些恍惚,怕是有十几年再也没回来了吧?

收拾老房子的时候惊动了几个老邻居,能留在老房子这里的大多都是老人们,彼此做了一辈子的邻居,守望相助组成了一个小社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我记忆里还是相对年轻时的模样,这次闻讯赶来的却大都两鬓斑白了。大爷伯伯叫了一溜够,才看到人群后面的徐亮。

徐亮是我从小的玩伴,两家人原本很亲近,直到十岁后我举家离开县城到省城,两家的的关系才逐渐变淡,不管父一辈的情谊消散与否,徐亮今天能过来已经让我感到了意外之喜。我快走了一两步上前,拍了拍徐亮的肩膀,徐亮愣了一下收回准备握手的右手,不轻不重的打了两下我的胸膛,彼此眼中都多了几分热切。

“王瘸子死了,好几年了。”徐亮坐在老房子的沙发上唠着家长里短,最后才蹦出了这句,我本来一边聊天一边继续收拾家,听到这句话转过身瞪着徐亮。本来想责怪徐亮为什么不和自己早说,转念一想两人也没联系方式,而且谁会真的在意王瘸子死活呢?叹了口气点了根烟,顺带给徐亮也点着了。

王瘸子,人如其名,姓王,是个瘸子。腿不是先天残疾,据说是当年动乱的时候叫人给打折的,因为医治不及时和修养不到位的原因,就落下了个终身残疾,连带着身高都受影响,背早早就驼了。

王瘸子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镇的我不知道,也没人跟我说过,好像这么一个人的来去,死活都是轻飘飘的一件事罢了。在我很小的时候王瘸子就是拉着个平板车走街串巷的进行环保回收工作,俗称“收破烂”,但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王瘸子收破烂还收成了“破烂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小时候家里人和左邻右舍都爱拿王瘸子做反面典型,恐吓小孩儿说如果不好好念书长大了就和王瘸子一样,每天上午收破烂,下午就只能就着阳光看看闲书,一天挣不来几个钱。可据我所知,社区里的小孩儿们虽然很少有喜欢王瘸子的,但是不想做王瘸子那样人的却几乎没有,不想做的理由也不外乎是觉得王瘸子脏,乱,不讲卫生。

王瘸子身上的衣服确实蛮脏,但是我并不认同王瘸子这个人脏,就像是每年年末家里大扫除的时候,也会穿上脏的旧衣服,避免糟蹋了好衣服,所以王瘸子天天跟垃圾打交道,穿一身这样的衣服也没什么不对。王瘸子确实有蛮长的胡子,指甲缝里很多时候都是黑黑的,不难想象到他收破烂时候也是蛮尽心尽力的才是,但是我没有觉得王瘸子不讲卫生,因为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齿,有的时候在阳光下甚至反着光,那口白牙比小学时候卫生课每天提醒我们刷牙的老师还要白上许多。王瘸子是有家的,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在哪儿,“他收来的破烂要分类才好卖,他一定是有个房子的至少”这是我小时候跟爷爷聊天时候爷爷的原话。

小孩儿们最羡慕王瘸子的点一是在于他的自由,二是在于他的书,这两样又往往是家大人深恶痛绝的地方。王瘸子非常自由,自由到你根本不知道他靠什么破烂生活,他的工作不会因为刮风下雨而改变,有时候下雨你也能看到他胡乱穿着个雨披走在马路上去工作,有时候大晴天他反而遍寻不见踪影,而且他收的破烂种类非常杂,不像有人是专门收瓶子的,有人是专门收老旧电器的,有人是专门收破铜烂铁的等等,不一而足,王瘸子什么都收,最喜欢收的是闲书。爷爷奶奶很喜欢叫他在楼下等着,把一些好卖的值一点钱的东西留给他,有时候甚至还捎带下去几个馒头,每当这时候王瘸子总是流露出很复杂的表情,慢慢的鞠躬致谢,爷爷总是会扶住他的肩膀,虽然每次回家都要洗手,抱怨衣服也太脏了,但是不影响下一次。

我年少时候是很好奇的,儿童纯真的认知里王瘸子不是坏人,要算只能算个闲人,有一点脏的闲人罢了。爷爷奶奶告诉我,其实王瘸子挺是个可怜人,这一点全社区的老一辈都知道,他们虽然教育孙子辈千万好好读书不要像王瘸子那样,但是王瘸子在社区里却从来没受过什么真正的欺负,家家户户都还是愿意力所能及的照顾他一些。

有一天傍晚,我在外面疯玩到很久,爷爷那天还在加班没有回家,奶奶和几个老姐妹坐在他天井里扯着闲话家常,没人注意我疯玩到了哪里。我和徐亮他们在跑的时候走散了,那时候胆子也大没觉得自己会丢,只是觉得这一片自己好像没来过,或者来过也没印象了。正好碰上拉着平板车的王瘸子,看到我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戚家的小孩儿,你怎么在这儿?”王瘸子朝我点点头,我是一点不怕他的:“跟他们跑来着,没看路,这是哪儿啊,离我家远不?”

“离得不远,你就……”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想不起来他到底跟我说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应该是听不懂的,王瘸子看着我迷茫的眼神轻笑了一声:“那你就先在我这儿别乱跑了,要是你奶奶找你也好,不行我一会儿送你就是。”

“现在不能送我吗?”

“现在可不行,没看见吗,太阳快落下去了,我还得抓紧看看书,一会儿吧。”

王瘸子半靠在自己的板车上,从身旁摸出一本老书来读,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我也根本不着急,就坐在了板车的另一边:“你在看啥呢?给我也看看呗?”王瘸子从书的上面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促狭:“我看的这本书你可看不懂,不过我之前才收了几本历史书,我找来给你看。”

片刻之后,我看着手上的《中华五千年》发呆:“我叫你一声王叔,你早带我回去吧,这书咋全是字儿啊?而且我也饿了。”听到我说饿了,他才合上了书,略显无奈的赶我下了车,重新向前拉起车来。后来回了家自是不必说,那本《中华五千年》倒是就当送给我了,那是本好书,现在已经找不到再版了。

我去过一次王瘸子家,具体是什么原因我记不太清了,约莫应该是给王瘸子送什么破烂过去,爷爷奶奶大扫除收拾家空不出手吧。我来到社区门口找到王瘸子,马上快过年了正是王瘸子丰收的季节,家家户户会扔很多旧货,也让王瘸子能过个好年。

“王叔,我饿了,你有吃的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敢问王瘸子要吃的,可能是他毕竟一口白牙,吃的东西不能脏吧。

“你这小子,以后不知道能长多大个,天天喊饿。”王瘸子说完示意我跟上,就这样跟他左拐右扭的到了他家,他还不忘宽慰我说一会儿会送我回去,不担心迷路。在进门前我多少有些后悔,毕竟这样贸然的来别人家总有一些不合适,进门后我才发现王瘸子的家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不只是不乱,甚至还挺整齐的,爷爷说的对,只不过王瘸子的分类在门外,看得出日清日结的成分比较大,没什么存货。

王瘸子让我随便坐,自己洗了个手进厨房去了。我慢慢在他家走了几步,现在只记得家里很多的书,看上去王瘸子并不愿意卖掉这些换钱,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批注和勾画,看得出王瘸子的认真。后来我把这些说给爷爷听,爷爷沉默了一阵才说原来他一直还没放弃,就没下文了。

王瘸子不多时做了一碗清汤面出来,简单的一些葱花和油光就看的我食指大动,在我吃面的时候我心里的好奇就更多了,这么好吃的清汤面王瘸子都做得,为什么还要去收破烂呢?

我后来才知道,王瘸子给我做的清汤面就是阳春面,王瘸子似乎是江南那边来的人,时近年关王瘸子也买了一些猪油,做的面里面的葱油越吃越香,是我再也没有吃到过的美味。哪怕长大之后吃过很多次不同地方不同人做出来的阳春面,我都不得不承认王瘸子的手艺精妙,只吃过一次确实是莫大的遗憾。我吃面的时候王瘸子在窗前看书,我不由得问他:“王叔,你怎得收破烂了?”

王瘸子听到我的问题愣了一下,站在窗边犹豫了半天,才迟疑的回答我:“收破烂……挺好,也不能算作是收破烂,等我找到了,写出来,也算对得起别人了。”当时年少不懂,后来长大了和父辈们聊天,才知道王瘸子年轻的时候不瘸,是个面容清秀的老师,后来在那场运动中进了牛棚,目睹了自己传道授业的恩师上吊自杀,很是煎熬了一阵之后王老师变成王瘸子,才活了下来。

那天我走的时候,王瘸子左右思量一阵,又拿了三四本书给我,不知怎么的,王瘸子用力摁了摁我的肩膀,我没有回头看他,没有看到他看向我的目光,是不是和几十年前他的老师看他的目光一样呢?恐怕夸张了,但确实是莫大的遗憾。

后来我好久没在得到王瘸子的消息了,听奶奶的老姐妹们传说王瘸子的是被人接走了,终于不再是收破烂的了,又听说去大城市做学问去了,我曾关心过那东西写出来没有,终究是没人知道的了,我离开后很久,听别人说起一鳞半爪,王瘸子又回到了小镇,安安心心的做了个破烂王。

等我真的长大之后去京城求学,遇到了我一生尊敬的老师,老师推荐我们看了一部被评价为横跨中国近代史,一部书就压过了五十年史学家风头的大部头,作者叫做王恩生(化名)。

我眼眶一热,我还有王瘸子五本书没还,还想吃一碗阳春面,还欠王瘸子一声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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