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梦断北平1
文/弧度度
出走北平的萧红，挥一挥衣袖，暂别了家庭纠纷，暂别了失落、痛苦与迷茫，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开拓进取之路，同时也是一条不可预测的道路。
生活从来就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坦途，处心积虑算计出来的那不叫生活，那样只会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年轻的生命就适合闯荡，唯有在不断的历练中才能激炫出灿烂的芳华，才配称无悔的青春。
虽然我们从不鼓励任性的孩子一赌气就离家出走，但却赞成那些有志青年为了理想而游历远方。当生活将你逼入旮旯——走投无路退无可守的时候，那就打起背包背上行囊去远方流浪吧。在流浪中发现自我，在流浪中感悟真知，在流浪中厚积薄发，在流浪中茁壮成长......流浪的故事很多很多，可是成功的案例却没有几个。关键是许多人都扛不住寂寞、耐不住苦寒、经不起考验，最终只能带着满身疲惫与伤痕铩羽而归。有些人为了逃避而流浪，有些人为了锤炼而流浪；有些人将流浪视为一种负担，有些人将流浪视为一笔财富......
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像萧红这样为了反抗包办婚姻、向男权发起挑战、为了实现个体自由而流浪。个体自由的前提是摆脱对别人的依附，实现经济上的独立。哪怕你一开始只是在餐馆刷盘子，也好过你伸手向父母要钱。一旦你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你才可以做自己以前想干却没能完成的事情。否则，一切都将变成空谈。
萧红赶到北平时，陆哲舜已经在西京畿道租好了一套公寓作为二人的栖身之所。交过学费后，萧红顺利成为女师大附中一名放飞的女生。一切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顺利还要美好，萧红对此既感到欣慰又感觉满足。摆脱旧习气的崭新生活就铺展在自己的脚下，再也不用窝在家中与地主、地主婆、乡下势利眼们做无休无止的争斗了，岂不让人感觉像放飞的风筝一样自由？那段有钱花的日子，真是其乐融融，无忧无虑啊。
后来，出于上学就近的原则，表兄妹二人又搬到位于两所学校中间地段的二龙坑西巷的一所小别院里。那是一个被一道花墙隔为里外两部分的独立小院，内有平房八九间；栽种着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一开始，萧红与陆哲舜筑的是小资情调的鸟巢，请了一个伺候他们饮食起居的耿姓老妈子。按萧红的说法，请老妈子倒也不全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腾出更多时间，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
萧红从家中自带了一笔钱，可以供给自己的用度。陆哲舜出身于哈尔滨太平区一个家境优裕的地主家庭，来北平读书是获得了家中认可的，所以时常有钱寄来，供给房租吃住倒也绰绰有余。陆哲舜在老家自有妻室，可是他已打定主意离婚，好在他家暂时还不知道他上北京读书竟是为了同一名女子“私奔”。
不久，陆哲舜在哈尔滨三育中学读书的校友们——李洁吾、苗坤、石宝瑚、李荆山（李镜之）等时常在周日赶来小院闲聚。都是来自东北的老乡，都是一般仿佛的年纪，都是满腔激荡的志趣，畅谈理想，评古论今，赏茶品弹，吟诗诵赋，把个小别院搅成一幅好不热闹的“雅苑”。美好的青春年华呀，你流淌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就此驻足吧！——让年轻人多生几分无限美好的遐想。
李洁吾就读于北京大学，是诸位校友中来得最勤的一个。萧红一直将他尊为“大哥”，从未在公开场合提及身世与家事的她却偶尔会向他讲些零碎片段。通过萧红的叙说，李洁吾渐渐意识到她拥有敢爱敢恨的性格，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才华的“非一般女子”。
陆哲舜之所以鼓励萧红出走，并且自甘来北平为她打前站，主要是因为他对自己当前的婚姻并不满意，而是更愿意把萧红臆想为理想的终生伴侣。为此，他曾多次表示愿为了萧红与家中的妻子离婚。然而萧红却不这么想，她来北平主要是为了读书，她可不愿在陆哲舜尚未离婚、自己尚未解除婚约之前接受他的求爱。她感激陆哲舜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也仅局限于感恩而已，绝对没有达到以身相许的地步。所以，每当陆哲舜精虫上脑，提出要与萧红来场“蜻蜓点水”或“鸳鸯戏水”时，却总是遭到萧红的严加申斥或严词拒绝。
为了摆脱陆哲舜隔三差五的无礼纠缠，也为了斩断他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情丝，萧红决定请“大哥”李洁吾出面来劝解。下次李洁吾再来小别院，临走时却意外收到萧红塞给他的一封信，叮嘱他回去再拆开看。没料到李洁吾一走出小院门就拆阅了，拆阅后竟忍不住勃然大怒，当即折回屋中将陆哲舜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是大尾巴狼，你欺负小妹妹，你丢了咱东北爷们的脸，你满脑子封建思想，你身上的封建残余还在作祟，你与那些花花公子其实没什么两样......正义哥是发泄爽快了，陆哲舜却有点下不来台了，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干脆捂住脸哇哇大哭起来。我委屈啊，我没脸见人了，我远离家乡千里迢迢跑到北平来做什么？难道不就是为了寻找知遇之恩的第二春吗？你凭什么干涉我？但是他自知理亏问不出口，他私底下的那些歪歪肠子可经不起正义力量的检阅。
李洁吾怒气冲冲地走了，留下萧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得泡了杯菊花茶，搁在随着陆哲舜一道颤动哭泣的餐桌上，由着他自个儿慢慢品去吧。咱中华好茶就是这么神奇，入口苦中带涩，细品甜中带香，饮完口齿留香。
李洁吾回去后冷静一想，发现有些不对头，张乃莹明明是让我委婉劝慰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没想到我仅凭一时冲动却激化了他们彼此的矛盾，这不是让三方都更难堪吗？哎，有点过激过火了。于是提笔给陆哲舜写了封道歉信，说我在不了解你们真实关系的前提下乱发脾气是不对的，请多多包涵谅解。陆哲舜收到信后，大大方方一笑泯尴尬。三人遂和好如初，照样有说有笑遛弯看电影。
不久，三人相约去看了一场名为《泣佳期》的电影，回来的路上自然而然地聊到了友情与爱情的话题。李洁吾说：“爱情不如友情，爱情只能发生在异性之间，而友情却跳出了性别与年龄的界限，要宽阔活泛得多。”萧红接过话头说：“依我看，友情又不如伙伴。友情友情，终归是沾了一个情字，人世间的许多纷争皆因一个‘情’字而起。我倒是很赞同那种伙伴关系，大家为了共同的事业进行分工协作，事业之外各人过各人的生活，谁也不欠谁，谁也不留恋谁，该多好啊！”走在后面的陆哲舜淡淡一笑，没开口，啥话也没说。
双十节的头一天，李洁吾突然赶来说：“你们明天不要出门，待在家里最好。”萧红问：“怎么了？”李洁吾只说：“你们听我的，不会错。”说完就匆匆离开了。第二天是双十节，没想到主张不出门的李洁吾却在午间不请自到了，压抑不住兴奋地说：“哲舜，乃莹，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吧。”萧红好奇地问：“咦，你昨天不是说今天不许出门吗？”李洁吾吃吃地笑了起来：“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因为北平的几所大学说好了要发起示威游行的，今天却宣布取消原定计划了。”萧红笑道：“切，我当是什么险情呢！不就是游行嘛？搞得那么神秘兮兮的作甚？下次游行叫上我，我跟你们一起喊口号去。”陆哲舜说：“你去了，我怎能不去？好了，先不说这个，咱们还是出去吃顿好的庆贺节日吧。”他已经写信回家要求家里同意他与妻子离婚，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有十足的把握将萧红追到手。
北平的霜降来得有些早，当枣树梢上结下一层银装素裹时，却仍有点点殷红的被北风吹干的红枣挂在上面。小院的客厅里架起了小火炉，校友们常常兴冲冲地赶来“围炉夜话”。陆哲舜爬上枣树打下红枣，让萧红捡起来洗净放进小砂锅，煮熟了招待宾客。李洁吾吟诵了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又用筷子敲了敲沸腾的小砂锅问：“哲舜，红泥小火炉有了，你家的绿蚁新醅酒藏到哪里去了？”于是众人便吵着要陆哲舜去买酒。陆哲舜辩解说：“这里也没有红泥小火炉啥，只有红枣小火炉，你说咋个办？”众校友哪里肯依，非要陆哲舜出去沽酒凑兴不可。陆哲舜只好起身出去沽了一大壶酒来。众校友边啖红枣边饮酒，又有说这竟啖出了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的味道来。大伙儿笑啊闹啊，闹得满院子都沸腾着欢快的小泡泡。
接着又有人吵着要作诗。于是各位乡邻又摆出冥思苦想状，得着的便先念了出来，没得着的继续搜肠刮肚。渐渐地，有吟唱古诗古韵的，有作新诗唱和的，良莠不齐，不一而足。
萧红口占一首七绝《天涯孤旅》：“浪迹天涯仗笔行，写尽人间各不同。冷暖心知莫扣问，心忧国运难成眠。”众人纷纷鼓起掌来，都说应评为今晚最佳，尤其是首句化解杜牧的“落魄江湖载酒行”化解得实在是妙，在气势上却更胜一筹。大家都夸萧红具有秋瑾一般的巾帼雄风，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才女。萧红抿嘴一乐，真希望这幸福的时光能马不停蹄地蔓延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