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摇情满江树

01

今晚，月光如水如酒。

海涛裹着浪花，翻卷而来，发出时强时弱的声音。风吹过来，有一点海水的腥味。

我和几个好友来到校场尾的海边别墅里，饮茶聊天。大家从塞上风光聊到水上江南；从少年的张狂聊到中年的迷茫……时间是一只游走的小鱼儿，你一低头，迷离间，它就溜走了。

夜色越来越黑。“我怎么总觉得，涛声很寂寞呢？”安安坐的方向对着海涛，这句话她已经笑着说了三遍了。的确，和满屋的言笑晏晏相比，涛声真的很寂寞，再细细地去听，有点恍惚了。

推开落地玻璃门，我走到阳台上。“快看，月亮是桃红色的！”翠翠走过来，“真的啊！”我们都夸张地抒写了心中的震撼。

苍茫的大海之上，宝蓝的苍穹之中，一弯如三月桃花艳红的月亮妖娆地挂在半空，它是那么地骄傲，又是那么地柔美，为大海罩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流动的海波涌向岸边，如同回应着月亮的呼唤。

今夕何夕？如此良夜何？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我打开手机，播放起《春江花月夜》的轻音乐，伴着潮声一起，奏响小夜曲。

我们，都静了下来。仿佛不愿破坏这神秘的夜色，又仿佛坠入了同一个梦境里。

我们，都是外乡人，单枪匹马，闯到深圳。也曾长路跋涉，也曾暗夜摸索，在这一刻，聚在一起。当月光流泻过我们不再年轻的脸庞，清凉又温热的感觉在心底涌动，有多少美丽啊，藏在了这促膝长谈的晚上？

02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上，薛宝钗说贾宝玉，“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当初读到这里时，我心头一动，可不，这就是我的人生梦想？

想做闲人的念头久矣。大约是懒惰所致，既不想被别人管，更不想管别人的事，若是能让我无所事事，最好不过了。

更想富贵。别的且不论，每天途径我们单位对面的别墅，我都要伸长脖子遥望，美美地做会白日梦。回看自己70平的小房子，连飘窗巴掌大的地方也要利用起来，我的书房啊，也在云端梦里面。

人生，若能有钱、有闲，真可消十年尘梦。

遗憾的是，富贵休莫论，闲人更难得。那些“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说得就是做我这种职业的人，物质的清贫更不用说，洗手间里一块瓷砖大小的价值足抵上一年的收入，唉，情何以堪？

于是，每次读《红楼梦》，都忍不住有代入感。那仙藤苍翠、异香扑鼻的蘅芜苑真好，如果能住在那里日日看花草多好啊；林妹妹的潇湘馆也不错，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在竹影下拿本王摩诘的诗集来读，也可沾染些仙气吧。

我这个俗气的人，一本红楼翻过来翻过去，看的都是欲望。

03

犹记得那个周末的晚上，开完家长会，我们几个语文人聚在我和铁人的小屋子里。

天气初凉，几个人围着吃铁人摆弄的火锅。品过美酒，安安起头，在席间谈起了《诗经》，她边吟诵边解读：“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屋子里静得很，大家都在听安安的娓娓诵读。这个曾在全国教学大赛上获得第一名的美女姐姐一扫我这小屋里的凡俗之气，屋子里洋溢着别样的诗意。那一刻，不用多说，我们都感受到了岁月静好。

谈兴越来越浓，我们一人吟诵一首诗。从《长恨歌》到《致橡树》，从《一棵开花的树》到《我愿意是急流》，那些年轻岁月里读过的诗，都涌上心头。其间，最打动人的是《南方北方》这首诗，在南方风里流浪的我们，在这个夜晚，因了这首诗，共同想起住在北方的爹娘。

诵读者坐在高高的吧台凳上，一群人坐在沙发上聆听唱和。月亮升上来了。风吹着秋日的落叶，在窗外飒飒作响。诗心一旦打开，就像黄河之水天上来，无法停歇。

自那晚开始，我们几个语文人结成了“诗社”。忙里偷闲，偶尔安排一些聚会，就像今晚来海边小聚。

我这个爱做梦的人，遭遇了一群爱做梦的朋友，这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无论人生多么阴沉，总有一片明静透彻的蔚蓝天空。

04

再来想曹雪芹。当生活陷入困顿、贫困如洗之日，他追忆的可是物质的丰盈？

那些奢侈至极的衣食住行，那些繁花似锦的风景可是曹公心头的执念？

当然不是，一部红楼，“空”字当头——他追忆的只是当初的情怀，当初的爱人，当初的温暖。

如果爱人依然在身旁，陋室空空又如何？

如果生命中有一种懂得，无钱无闲也可穷快乐。

经历一些岁月之后，慢慢懂得，人生境遇随时都会发生骤变。有时候，一转身便是一世。

愈加懂得珍惜，懂得感受此情此景。

纵然时光如今晚的月光似水，当漫过心灵之田，这一刻，也永恒地留下来了。若是有一天，再来回看今晚的月亮，今晚寂寞的涛声，会不会嘴角上扬呢？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若再逢月夜，再回想起今晚定格的音容，会不会眼角微润呢？

我希望在月光朗照的夜晚一直走下去，牵着他的手，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