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园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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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一看是好天,心情大好。

出去,一望好远无遮挡。暖阳,没有一丝风。坚决地,回家。

爹又坐在大路边等我。一个投奔,一个盼归,成了我们爷儿俩周五的不约之约。

我们走近路。走到埋着母亲的地块,我久久看着那蒿草遮罩的土丘。父亲推我:“走吧,走吧,快晌午了。”

到苇园边了。

老柳犹在,泉水却枯。几棵大叶杨还在左右,都顶着大大的芽苞。这里早已没有了一株芦苇,可村人仍执着地叫它苇园边儿。

早先真的有苇子。春来落雨,苇笋萌发,尖尖的头如锥子,粗粗的身如竹管,一看就感觉到势头劲猛,压也压不住。不觉间开出了芦花,悠悠地摇曳,那时在我的眼里它们比树们的姿态要好看得多。不大的一片,中间一条路切过,分成两块。长成后的苇子个高而身软,叶少而翠绿,是一片小小的绿海。少时几乎没见过竹子,这苇子就是我眼中最灵动的植物了。

秋苇可以打席,每家可以分两三条。那时弄不来铁丝,榆树条也难找,有人就偷偷潜入苇园深处,刹了苇子回家用石磙碾碾,拧玉米吊。

苇子没有至少二十多年了吧。

下行是一小片平地,是我的草地。后来成了庄稼地,现在种着小麦。

这是我六、七岁时天天要来的地方啊!我脚迈不动了。

我在心里骂自己的薄情。四十年来多少次来去匆匆,你有什么事竟然一次也没有在这停留?

这是我的草地,是我开始担当责任的第一块领地。那时这六、七分大的面积是绿绿厚厚的草儿,是平铺的一块绿毯。南面的地堰下是自然形成的小渠,泉水无声而慢慢向远。渠边是数不清的车前草和黄花苗,间或有一些薄荷草。北边的地边是马耳朵和枣刺。东边是三保哥家的院子,半坡的梨树每年都开着和苹果相似的花。

这是我童年的牧场。我的小羊很听话,不用管它就在地上啃着草,绝不乱跑,它最爱吃羊奶草和野苜蓿,偶尔用前蹄扒开地面,贪婪它最爱吃的草根。我的小牛有点捣蛋,我的气力还不是它的对手,我就用长长的绳子把它拴在一根木棍上,把木棍锲入地下,让它转圈吃草,反正总能吃饱。

那时,喜鹊会落在牛背,而蜻蜓总停在羊角。我枕着双手看云彩,觉得心里有什么它们就会像什么,想象无尽。有火烧云或彩虹的日子最是兴奋,觉得心接高天,人间的感觉也能通达天上。

父亲和新立哥打招呼的声音把我拽到眼前。他俩说话,我沿着这地四边走。审视之下,感觉它是我记忆风物里最少变化的东西了,一切似乎当初。羊鞭的脆响声犹在耳,头顶的飞机完全好像当年来过。

父亲知道我的心思。他指着西边的泉眼边对我说:“这股水留了多少年,你歪哥和你姨年年照管,咱们谁家栽红薯没有来挑过水?他俩走才几年,土塌沙淤,水就断了,下边的地也荒草大深。现在年轻人都往外跑,谁还会回头看这荒村岭后呢?”

起初我和新立哥都附和他,过了一会我感觉不对。我说这泉眼是干了,但这几年村里打了多少孔深井,有更多的清流环绕小村,谁现在还挑水呢?那下边的土地是荒芜了,可外面的世界多少荒地辟为良田,多少沟谷崛起新城?我没有给父亲说,但我告诉自己,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要面对的只能是明天,不能总是往后看。

我立在东头的田埂,望向西边。蓦然间觉得少时没有眼界,只会看脚下。还是这片山水,那时我怎么没有看到它背后那巍巍高坡,还有更远处的悠悠长岭呢?而小时记忆里宽展的大河,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一条小溪,哪有滔滔?

今年春节父亲在老家过。我只能带着孩子们把他围绕。冬晴正好,方圆数十里尽在眼前。孩子们回来一定不很情愿,他们留恋街市的繁华。父亲坚守小村和城市抗衡,孤傲的他依赖我和他心连一起。我理解他们,我在城乡之间的摆动来回似无休止。

父亲在接我的地方送我。我立在车前,八里山的苍灰愈加分明,它宽宽的胸怀静对游子。父亲说,对我来说,住在申洼和住在谷水差不多,最多也不过错二十分钟。可他知道,就是这二十分钟,我的孩子们是再也回不来了。我能带他们离开,却无法再带他们归来。

归来?猛然明白,其实我的时时来归,恰恰是不能自然归来。我怕失去,其实早已失去,而孩子们早已笑着开始新的生活,他们还不会回望。

我上车,看了一眼母亲的坟,又看了苇园边上的干草斜阳。弟弟护着父亲又走回村子,我却离他们越来越远。泪流不出,心有百味,这长路来回,两头异思,难道就是我必然的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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