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女孩生活指南

从二本的园林专业考到国内数一数二传媒院校的新闻传播硕士,一直都有人让我分享经验,就这么拖延着,快过去十年了,我还是不会写指南贴。


该说些什么呢?我随手翻到十年前的豆瓣轨迹,考研的紧张气氛看不到,反而还忙着在发春。

或许我唯一能做的,是可以缓解一下研友们的焦虑——我这样都能考上!你们也没问题!


九月底才开始准备,只有一百多天学习时间,而且还是到后来才晓得,我就是传说中的“三跨生”——跨学校、跨地区、跨专业——相当于选择了地狱模式,属于所有考研者中最傻最天真的那一批。


本科班里的同学们知道了,对我都是一副目送烈士的情态:“勇气可嘉!”以至于备考全程我都避开熟人,朝九晚九地去图书馆自习室,无法连续看书太久,大约每隔25分钟就得缓一缓,刷刷手机,眼睛累了往椅背上一靠,东张西望,环顾四周。


眼下正是白热化的备考最酣阶段,诺大的自习室占了一整层楼,满满当当的人海,十个有八个是考研的,隐隐约约地,也形成了一种考研人独有的气场。其中绝大多数是一群面孔与身材都极为相似的女孩——由各种抱枕簇拥着,桌上杂七杂八摆满了茶杯保温杯咖啡铁观音保湿露护手霜以及膨化食品,就差抱个铺盖睡在这——把自习室布置得像个聚族而居的大家庭,温馨、暖暖,是风暴来临前的最后避风港。


尽管都知道最终能上岸的人只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少,大半的人还是要被无情地投入社会,但至少这几个月是唯一能肯定的小确幸,因为还有希望。


希望就是糖,能抵过所有起早贪黑的辛苦。而我最不愿提的就是辛苦、奋斗这一类字眼,我宁愿告诉别人我是碰运气考上的——刚好出的题都是我前一晚背好的!


本科毕业前学院请我去给学弟学妹们传授经验,我立马小人得志一般姗姗来迟,晚了半小时才进场,一上来就大放厥词:不要一想到考研就是苦大仇深,只要找到自己喜欢的专业,你们是可以一步登天的!


其他还说了什么已经忘却了,只记得台下本来众志成城的一群孩子听得满脸懵逼,系主任铁青着脸总结发言:……迟到是不好的……


我极力地呈现自己的轻松——考研是因为热爱,是因为理想,根本没有考虑提升学历啦找个好工作啦什么的,不然也不会选择三跨。


是真的吗?或许有一半吧,至少专业课我是真的觉得无压力,因为喜欢;但我经历的考研也绝没有那么浪漫。 

最难的是英语,我清楚地记得考研历年真题做了三遍,阅读理解如同魔鬼,ABCD四个选项明明都正确,你非得选出一个符合出题人心意的答案出来……我知道这些都算是可以传给后人的宝贵经验,却再也没有力气回顾了。


后来上了研究生认识了同班的Sol,我才知道原来人生真的可以很轻松。当时第一次班会,我上台自我介绍,马上就注意到不远处坐着的Sol,瞪大了圆眼睛很兴奋的样子——当然,传媒院校的男生如同活化石,很难不引起注意——她有着一副和大部分考研女孩截然不同的面孔,忽而好奇专注,忽而狡黠一笑,转头跟身旁姐妹窃窃私语。


这是一张没吃过苦的脸。Sol学西班牙语不用高考,通过自主招生进了这间传媒名校,后来又顺利保研到新闻专业,和本科的小语种是完美搭配——无比光辉的国际精英路线,走的每一步都是稳扎稳打的。


所以我拼命三郎一样地考试复习到头来只是为了走到人家的起点?


即使考上了研,依然还是存在隐形鄙视链,本专业的看不上外专业的,本校的看不上外校的,名校的看不上非名校的……记得某个考研前辈跟我说过:出身很重要,不管以后到哪里,本科学历都会跟你一辈子。


当时差点笑出来,没想到这时代还会有人用“出身”这个字眼,让我想到封建社会的贱籍奴籍,在现代依然存在,只不过因为政治正确的缘故没法放到台面上,看学历给人分阶层是最方便最一目了然的。真是个荒诞又无奈的现实。


瞬间觉得所有的考研攻略、指南都没有意义了。或许我潜意识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故作云淡风轻,千万不能露出一副历经艰辛困苦扬眉吐气的样子,就当是洒洒水,反正是“三跨”,目标立高一点输了也不丢人,赢了也不能太高兴。


直到笔试分数公布——我超线十几分——那深埋的得失心才冒了出来:查了下复试也是有20%左右的淘汰率的,这回不能默默去自习室韬光养晦了,要大张旗鼓地跑去北京,买机票,订宾馆,联系各种人,看攻略,准备复试材料……搞得鸡飞狗跳人尽皆知,一副准研究生的样子,假如没过就尴尬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简直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报名!


我像古时候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在四五月份的阳春天上路,风尘仆仆地走在满街纷飞的白绒雨里,是柳絮,落在地上卷成一堆堆棉团,那白色也渐渐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而我则开始恶心干呕不止。


北京的空气也太差了。


我心里抱怨着,假装没意识到自己的紧张。还好来之前加了一个全国研友复试群,天南海北的小伙伴相约北京面基,大家在未来的学校门口喝酒聊天,缓解一下压力顺便期待一下有可能到来的新生活。


组织者是个豪爽的东北姐姐,已经是二战了,备考时就跑来北京,在学校附近租房,像个本校人一样复习,早把校内外生活指南摸的门儿清,张罗着我们十几个研友吃饭,喝咖啡,交流心得。


“我叫陈爱群!你们叫我群姐就行!”只见眼前走来一个琳琅满目的女人,身穿白底紫罗兰色大花的连衣蓬蓬小短裙,长卷发扎成马尾在身后摇晃不止,她每一个动作都很大幅度,说起话像唱戏,声如洪钟眉飞色舞,恨不能手脚并用,眨巴不停的眼皮上飞速闪动着深紫色眼影,粗浓的假睫毛根根竖起,都在抢夺着你的视线。


在一片素净画风的考研女孩大潮中,群姐是最耀眼的那只花蝴蝶。


只有在群姐非常偶然地静下来,休憩片刻时,才能注意到她眼周的皱纹还卡着粉,疲惫的状态突然就和刚才两样了。细聊后才得知群姐是工作多年又出来考研,要重新找回学习的状态,要承担巨大的经济压力,比一般人更累。


她身上有多少色彩,就有多少故事。


“那啥,你们身边有合适的男孩也给姐介绍下呗!”群姐突然羞涩道。


我突然意识到,对于群姐这样一个30多岁的单身考研女孩来说,最难的不是考研本身有多累,而是每天都要抵挡四面八方的舆论压力:工作没起色,考研又那么难,你还不赶紧结婚? 

象牙塔总是安逸的,尤其对于很大一部分普通女孩子来说,她们或许来自二线三线城市的小康或中产家庭,怀揣着改变命运回报父母的梦想,能遇到白马王子就最好不过了,然而实际的状况是她们很可能母胎solo,谈过恋爱也顶多两三次——如果算上中学时代暗恋但没说过话的白衬衫学长——直到大学四年过去,女孩们才慌忙地发现,世界不是按自己的想象运转的。


所谓的“进社会”,进的是龙潭虎穴,风霜刀剑严相逼;热爱的工作难找,高薪的又忙,而光是严苛的性别歧视就能给女生扒层皮;至于恋爱?韩剧里的男孩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出轨嫖娼、婆媳难题等等一地鸡毛。


再往前一步,或许可以出国留学呢?着实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不免要让人计算投资回报比,出去了大概率还是要回来的,到时年龄也大了几岁,还失去了在国内建立资源的机会,确定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吗?再说父母也不愿意女儿离他们太远……


考公考编倒也是一条路,他们都说这样对女生而言比较稳妥、安逸,然而自己又不甘心,觉得人生还不止于此。


那就只剩下考研,为了名校梦也好为了提升学历也好,总之是一个最正当的逃避社会的理由,花上半年到一年时间,出点买参考书的钱,家里人也不会过于苛责,虽然着急女儿的婚姻大事,可万一考上了,那就是整个人抬升一个层次,接触的男人也抬升一个层次,未尝不是个性价比极高的选择。


当然,像Sol这样能保研就是最轻松的了,她身上烂漫的气质吸引了我,几次班级活动下来,我们很快混熟成了朋友。顺带也认识了她宿舍几个女孩——被公认为班花的Vivian、沉默矜持的纯煕、自称“女汉子”的林仔——她们是从本校的外语学院集体保研过来的,天之骄女般的存在,人也很好,大概是自己一直顺风顺水,所以也不会有面对外校的壁垒,至少表面上都是love&peace。


“园林专业是学什么的啊?不好玩吗?为什么要考我们学校来啊?”她们一脸天真可爱地问我。


我语塞,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我内心的痛处,原来“三跨”的后续效应如此连绵漫长,我要怎么跟人解释我从园林考到传媒?怎样让这听起来是个浪漫、积极、追求梦想的故事,而不是一次头脑发热的荒唐转行。


那会复试的时候面对5个考官我更是心虚到极点。


一上来自我介绍“本科是园林专业……”,声音低开高走,弱到只有我自己听到,面试官倒是默默无言,我事先几乎准备了一篇小论文来讲述“跨界”的心路历程,结果也没用上,似乎没人care,只在结束时听到最中间的男老师笑道:“你声音挺好听的。”


他们不好奇吗?还是因为我没戏了所以压根也没必要问我了?我又忍不住内心戏多起来。


出了考场看到等在后面的群姐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地看着我,她似乎紧张的要命,依旧化着很浓的妆,但身上那股“姐”的范儿荡然无存,还有她用蓬蓬裙和高马尾拼命营造出的少女感——只不过是多年严酷生活打磨出的面具——这下都纷纷掉落下来,又变回一个六神无主的考研女孩。


我给她做了个加油的动作,她感激地对我点点头,马尾又一晃一晃的。


到现在我对群姐记忆还是那么深,毕竟她是第一个带我认识北京的人,可能也是因为我在一帮人里年纪最小,被群姐格外照顾,还单独请我吃了顿饭。一同畅想未来,我很庆幸还没上学就交到了北京的朋友。


复试一周后出成绩。等“拟录取”3个字一出,我才终于长舒一口大气。赶紧到研友群里报喜,小伙伴们也都欢天喜地分享好消息,热闹得像过年。


“群姐呢?”不知道是谁问了句。


群姐没说话。


再也没说话。艾特她也不说话。


后面才有消息传来:群姐被刷了。十几个人里只刷了她。


暖春的天气里也顿时有了肃杀的寒凉。


群姐就这么消失了,也没有告别没有交代,直接拉黑了我们所有人。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个扎马尾的女孩奋斗过好多年,和梦想中的学校只差一步之遥。


上了就是上了,没上就是没上。我并不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欣慰,只因我也是这残酷游戏里的一部分。

当我再面对Sol她们一群本校保研女孩,我又怎么可能没心没肺地,假装一切都来得很轻松?


于是我用一种最煞风景的口吻交代我的历史:“园林不好学,很辛苦,每天要通宵画建筑图,一根线都不能错不能改!错了就整个重画,实习时候要去工地,风吹日晒雨淋……”


女孩子们大概也被吓到了,纷纷噤声。她们不理解一个外地的“三跨”考研者是有多苦大仇深。


还是漂亮的Vivian先打破沉默:“其实我吧,大学四年也没什么成就……”她咂了咂嘴道:“也就交了个男朋友吧!”


Sol忍不住“噗嗤”了一下。她明白Vivian又在趁机给自己挽尊,宿舍四个人只有Vivian的成绩最差,只有Vivian没去国外交流过,空长了一副好皮囊。而我是第一次见识到女生宿舍的暗流涌动,在这阴盛阳衰的“国度”。


没多久,纯煕和林仔开始频频跟我联系起来。前者常常约我看电影,林仔则时不时送我点小东西。


直到纯煕对着爆米花大片也能一惊一乍地往我怀里钻,直到林仔扔给我一盆花威胁我说养死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都没意识到,她们是在释放爱的讯号。


我何德何能?怪只怪一个班只有3个男生,一个长相堪忧一个油腻过度,剩我这个还算周正的,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成了班宠。


我不无遗憾地对她们出了柜,自己也觉得浪费了这倾世桃花,恨不能原地化作直男身。


林仔和纯煕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然的表情:“我就知道!”——相逢一笑做姐妹。


怪也怪女孩的人生进程太紧张,我还在浑浑噩噩时,她们已经兵荒马乱地开始为未来准备,读研是女孩青春的缓冲期,是搞定各种人生大事的最佳时期,难免会太着急,挑花了眼;


林仔一边追着各种小鲜肉男明星,一边吐槽身边各种奇葩男人——她已经开始相亲了,昔日“女汉子”留长了头发穿起了淑女裙,化着用力过猛的妆容。


好在还是学生,总归是可以喘口气,如果说女大学生像商场里新上架的当季服饰,那么女研究生就是高端品牌货,炙手可热,人人爱看,但真正出得起价钱的顾客却迟迟未到。


纯煕则敏感得察觉到这种对女性的物化,她终日素颜,穿着不容易懂的深色套装,用她的天生扑克脸抵抗着周围的一切,埋首于学术中,回归研究生的本来面目;而Vivian就几乎不怎么呆在学校,和男朋友在外面租了个房,总是神出鬼没,整个人也浮肿很多,失去往日光彩。


唯有Sol跳脱出来,走花灯一样地换着男朋友——只找老外——然后跟我们分享床上的细节。


“跟中国男生在一起,我总得装小白兔!”她笑着学起那种未经世事的小女孩的青涩样,明明享受做爱又必须多多少少带着点痛苦表情:“太老道了会吓坏他们!哈哈哈!”


Sol是所有女孩想成为又不能成为的人,她就这么大喇喇、无所顾忌地往前冲,一直往前冲,从不会停下来。


我的人生却在读研之后停下来了。北京让我信息过载,来不及消化。放在眼前的是可以预知的未来: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毕业后找一份几千块钱的工作,升职加薪,奋斗几年攒首付,而这么拼死拼活所瞄准的唯一目标,却是某些人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我警惕着身边所有潮流,成了个怀疑论者,所有事都失去了意义。


林仔毕业后没能找到解决北京户口的工作,默默地回了老家,像是被清退的滞销货,在那边火速抓了个男的结了婚。


纯煕一直单身,没人追也不追人,也一直坚持着学术理想,留在学校继续攻读女博士;Vivian却不声不响地生了个孩子,顺便和男友奉子成婚,我们这才知道她后期不来学校的原因,借着读研的两年赶紧把这件麻烦事解决掉,起码不用在找工作时被HR问:你结婚了吗?这么看来Vivian倒也不是无脑花瓶。


Sol后来去了战乱的非洲,参加联合国的维和项目,让很多人意外,我却觉得这是最适合她的去处。如果一个人始终顺风顺水,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那么能带给她刺激的除了大理想,就是大野心了。


我的理想又是什么?人应该有理想吗?在毕业前后的那两个月,我抓瞎一样地报考了各种私企、国企、事业单位,小到只有3个职员的公司我也去面,还裸考了一把公务员,甚至一度也回了老家找工作,面试前被我爸强逼着穿上他松松垮垮的西服,我躲在小时候的房间里照镜子,一股熟悉的惰逸的空气包围了我。


我就是这样无知无识地长大,被父母安排好一切。现在还要继续被安排吗?

房间的桌上还放着我高中时代的日记本,一页一页,那里有最真实的我——印象最深是高二分文理科,人生第一个大抉择,我向来不善于抉择,我只会默默地学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文理我学得都差不多,没有选择内心偏爱的文科,是觉得文科是我最终要做的,但理科现在不学之后就没机会了。想多训练一下自己的逻辑思维,到了大学转专业或者考研转到文科都可以嘛……


原来我没有辜负中学的我!原来那时的我也是有思想的!我不是在一味地遵从主流话语——读书是为了考好大学,考好大学是为了找好工作,奋斗,成人上人——我从没有学得苦大仇深过……虽然这思想是很天真,很不实际,又九曲十八弯的,让我没能考上更好的大学,让我走上地狱般的“三跨”,让我上了硕士也不得不背负着二本的“出身”,但后来到底还是咬着牙把它完成了。


可能我现在再也用不上高中物理高中化学,再也用不上园林专业,甚至我现在的做的事情和研究生学的东西也没太大关系,我也不需要这个学历给我评职称落户口,仿佛那些年寒窗都白费了,但实际上它们都作为专属于我的经历,被我认认真真嚼碎了揉烂了,内化为我的一部分,塑造成了这个独一无二的我。


我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


“你在干嘛呢?再不去面试要迟到了!”门外传来我爸的呼喊。


“我不去了。”我一把扯掉了那条系得过紧的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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