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依靠一口茯苓,勉强回到了狮子洞。不知道是因为淋雨还是摔伤,或者纯粹是饿极了,我开始发高烧,紧接着昏迷不醒。他们说,我的额头烫得就像这火盆里的木炭,隐隐发出红色的光,照亮了一整面洞壁。有几个爱学习的同志凑到我旁边,看起了部队里教识字的小册子。“呀,连‘大’字和‘天’字都看的一清二楚哩。”后来我开始说胡话,这才彻底打消他们学习的积极性。我一会儿怒斥什么人,说都是他害我的;一会儿哈哈大笑,边翻身边咂嘴;一会儿唱起山里人的赶牛歌:“郎在山中唱情歌,姐在房中织绫罗。一听山歌动了情,手颈子一松掉了梭……”我从前时候也能唱几句,但嗓子总有些涩。他们说我这一烧可不得了,嗓子好比生铁被锻造过一般,彻底烧熟了。我的声音像小军号一样嘹亮,像抹了油一样顺滑,山洞里还带着混响放大效果,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震住了。他们半张着嘴巴,像蛰伏的野兽一样,蹲在阴暗处一动也不动,只是到我唱完高潮之后,方有几个人缓过神来,忍不住拍手叫好。只有陈金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唱反调说:“再让他这么唱下去,鬼子就要把我们一锅端掉了。”于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扯来一些破棉絮,结结实实堵住我的嘴,以至于病好之后很久,我嘴里还是一股烫刀布的味。我还养成了吐口水的坏毛病。这个毛病害人不浅。很多年以后我才改掉这坏习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五十年?六十年?我在干校,有段时间被组织去河边开荒。我一边铲土,一边不自觉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就被人揭发说我不愿接受劳动改造,差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我掏出假眼给他们看,说:“老子的眼睛都是革命丢的。江山都是老子们打下来的。说老子反革命?”不过经过这件事,我好歹才改掉乱吐口水的习惯。

我被塞住嘴之后还在唱个不停,像水烧开了打的壶,蒸汽顶开盖子往外直冒泡。刘政委祖上是行医的,虽然是江湖游医,他多少还是懂医术。他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塞住嘴巴热毒无法排出,肝火非把五脏六腑都烧坏不可。果然,我唱的声音小了,四肢开始乱抓乱踢。陈金发又说把我衣服扒了,绑在五祖睡过的石床上,给我额头敷上湿布。经过这番折腾,我才稍稍安分点。陈金发出这些主意,我原本以为他是要故意整下我,因为我吃了他一大口茯苓,让他耿耿于怀。直到后来他才告诉我,我那样子十有八九是被狐仙附体了。但刘政委在,他不敢直说,只得想法子让他们把我困住,免得闹出什么乱子来。


是不是真有狐仙这种东西,我不知道。我一度还怀疑自己那天是不是真的摸到狐狸,还是仅仅是在紧张和饥饿双重作用下产生了幻觉。但怪事却接二连三发生了。

三天后,洞里进来一条银环蛇。这种蛇本来生性胆小,不轻易靠近人。但连日下雨,它们的窝可能被水淹了,这才误打误撞进了我们山洞。这条蛇比我手里这只茶缸还要粗,黑皮白纹,我们山里人一般叫它白花蛇,比五步蛇还毒。它被我含糊不清的歌声激怒了,昂着脑袋,吐着红信子,盘到我躺着的石床边上。所有人都不敢动弹,背上的寒毛早就倒竖起来,只有我还躺在那里边唱边扭动。后来我才知道,蛇能看到温度,我在它眼里就是一团刺眼的火,难怪它要发怒。眼看蛇要咬我,关键时候,还是刘政委最镇定。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抓住蛇的七寸,用两只手死死扼住。不一会儿,蛇泄了气,瘫软下来。刘政委哈哈大笑,朗声说:“这可是老天送给我们打牙祭的啊。”他们冒险在山洞口支起火堆,炖了满满一铫子蛇肉汤。闻到香味,我一下子就睁开眼。看到刘政委在我身边,我第一句话就是:“政委,我饿。”

我连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蛇汤,立刻就退烧了,额头上的红光眼见着暗淡下去。我开始不断的冒汗,湿透了身下的石板。弄得洞里和洞外一样,水汽蒸腾。大伙儿怕我脱水,只得接二连三又给我喝了几碗汤,可我身上的毛孔洞开,刚喝下去,水就从皮肤汩汩往外冒。陈金发说:“坏事了,这娃怕是撑不过今晚了。”之后我再怎么喊渴,他们不再给我喝蛇汤也不给我喝水了。

到了下半夜,洞里突然又被照亮了。这回不是红光,而是绿光。这回连我自己都被照醒了。我看到大伙儿脸上都绿莹莹的,正齐刷刷地盯着我看,样子怪渗人的。我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掉了,鬼魂出窍后看到的世界就是绿色的。但他们的样子丝毫没有悲痛,只是有点诧异,甚至说有点惊喜。我摸不着头脑,说:“是不是天晴了月亮出来了?”

出来的不是月亮,而是蘑菇。我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看自己的身体。我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蘑菇,全都像萤火虫一样闪着荧光。不仅是我身上,就连石床上我汗水流淌过的地方也挨挨挤挤是蘑菇。

“这里还有!”有人指指石床下面。我低头一看,是我那件破烂的上衣,此刻它像浸过油又被点着一般,燃烧着蘑菇的火焰。

“这都是啥蘑菇,能吃吗?”又有人问。

陈金发凑近了观察着,还用手摸了摸:“要不是发着光,我看也就是些山里常见的品种。这一大片是雁来蕈。这几个光溜的是鸡蛋菇。这几个小的……这不就是花菇么。这个大的好像是牛肝菌。”

 听他说着,大伙儿都默不作声,其实心里都在等一个答案。先前我们为了找蘑菇,和日本人遭遇,想不到竟有蘑菇送上门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看着自己一身蘑菇,感到为了革命牺牲自我的时机到了。我想着革命烈士,喊着大无畏的口号:“管它啥菇,有毒没毒,吃他娘的。”说完就扯下一把蘑菇塞进自己嘴里。反正他们都说我活不过今晚了,先吃他个痛快,也不做饿死鬼。

他们听着我我把脆生生蘑菇嚼得嘎嘣响,七嘴八舌问我:“怎样,能不能吃?”“味道如何?”“身上不会痛么?”我匆匆咽下嘴里的东西,差点没噎住:“好吃的很。哪里会痛?才长出来的蘑菇根基浅,都长在泥垢里呢。你们别傻站着啊,都来尝尝看吧。”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眼里脑子里都是蘑菇,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痊愈了。有几个胆大的过来摘我身上的蘑菇,尝过之后都赞不绝口:“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蘑菇,还带着蛇汤的香味呢。”其他人早就馋得不行,听这么说,也纷纷挤到石床边摘蘑菇吃。

关键时候依然是刘政委拿主意。他说:“先摘身上的吃,石床上和衣服上的留着,别糟蹋了。”说的时候地上的一小片蘑菇已经被踩坏了。生吃了一些之后,陈金发说:“没油水,肚子里剐得难受,反而越吃越饿了。”大伙儿也觉得不过嘴瘾,于是深更半夜支起火堆,把蘑菇放在剩余的蛇汤里炖。铫子里飘出异香,连站岗的人都循着香味摸回来了,假装汇报情况,刘政委也没说什么。洞里碗不够,一开始还几只碗轮流用,很快,其他人等得不耐烦,拿起水杯、葫芦瓢或其他什么容器就吃起来。一时间餐具乱响,大家也一扫往日的沉闷,洞里一派欢声笑语。扫除饥饿之后,大家难得忘记了艰苦的军旅生活,忘记了日益逼近的日本鬼子。就连刘政委也受到感染,他命令拿出消毒用的酒精,倒出小半碗,兑了些雨水就充当助兴的酒。要知道这酒精是无比珍贵的战争物资,一般的小碰小伤都不给用的。要是舍得用这个治我头上的伤,怕是早好了。

刘政委先喝了一口,然后把碗依次传下去,每人都喝了一口。轮到我们这几个小辈的时候,酒不够了,只好又往里兑水,因此酒味不浓。我以前只喝过老米酒,这苦涩的玩意儿照样喝的津津有味。刘政委说:“同志们,最艰苦的时候我们都过来了,没有什么困难能吓倒我们,这场战争我们肯定是胜利者。”

陈金发说:“我说首长啊,鬼子、顽军那么多,我们咋战胜他们啊。要我说,先不管什么胜利不胜利,活下来再说吧。”

刘政委笑笑,从兜里摸出一支自己卷的烟。“这年头,谁能活下来,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烟雾升腾,空气中弥漫艾叶的味道。谁都心知肚明,活下来这个小小的目标也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不过我们还不知道,在天亮之前,我们就要经历一道生死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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