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

  他在响遍彻夜的鼓声里降生了。

  于是,他的父亲把取名为灾。

  灾,这是个不详的名字。

  但是,山村里没有人敢于因为他的名字而讥笑他。

  因为他是在祭祀灾神的鼓声里降生的孩子。对于他而言,灾是他的名字。而对于这个闭塞迷信神鬼的山村,他象征着一种让人敬畏的伤痛……

  鼓声敲响的夜里,她的母亲在漆黑的瓦房里,毫无掩饰地疯狂尖叫着。那种预示这新生命降生的原始尖叫,在碾谷场上的男丁们听来。心惊肉跳。而那个即将降生的孩子的父亲坐在大石碾谷轮上巴巴地抽着旱烟。

  他的婆娘正在把淤积在这村子上头的灾神送到人家了。

  而村中那六十岁的老神汉,命人把鼓砸得更烈更响,又命人把山村里今年出生的无论公鸡全都抓到碾谷场里,然后命人把公鸡抓着排成一排,并这些人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大碗。

  这是一个庄重而神秘的仪式。

  神汉抄着一把大菜刀喊了一声女子回避!

  事实上碾谷场里一个女子都没有。

  坐着抽烟的男人仿佛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说了一声来了!

  鼓声微微停顿了一会,那是敬畏的停顿。天地安静了,夜变得诡异而凝重。随后,鼓声又敲得更烈更响!

  这时在山村的深处,划开了一声凄厉的婴儿啼哭,盖过了鼓声,如同神明在云端上吹响清脆的笛。

  神汉起了个手势,所有抓鸡的男人把公鸡的脖子提长。神汉将磨得锋利的菜刀横着,顺着人龙奔跑,表情凝重而又如释重负。

  夜的雾气里弥漫着一股新鲜血液的味道。

  这件事过了十五年,但在山村里蓄上胡子的男丁得记忆里,那一夜如同昨夜。

  十五年过去,该把他送走了。

  于是七十五岁的神汉开始私下张罗着把他送走的事儿。

  他们商量好了,造一艘木舟,再采些新鲜的谷穗,插在船头。让灾坐上去,能飘多远是多远。

  他们就这样商量着,就在当初那个碾谷场中央。

  在场的人都没有异议,因为他们都知道,把灾送走,不止是把他们的那段记忆送走,还有把他们一直散不去的敬畏送走。

  而参与其中还有灾的父亲,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抽着旱烟。当所有人都觉得以他寡默的性子,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时,而灾的父亲却说话了。

  他说,舟我自己造吧。

  从那时起,灾看见父亲日复一日的上山去,把他家在他三岁那年种下的沉香木一根一根地砍回来,用削子削成一块快厚厚的木板。

  灾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些沉香是给母亲种的,他的母亲在生下他的时候害了一种病,必须要沉香木头做床睡才能养好,而村里没有任何人种有这种木头,父亲便托人带来木苗,种上这片树木。

  灾问:爹是在给娘做床么?

  灾的父亲没有回答。

  灾又问:爹是在给娘做床么?

  灾的父亲没有回答,大力地使削子,浑浊的眼珠一圈圈地泛红。

  灾的爹在一天天地削着木板,灾还是一天天孤独地从村头走到村尾,听着田里的禾苗抽穗的声音。

  而山村就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个在下游的村庄听说了木舟的事,个个义愤填膺。拿着锄头扁担堵上了村头,说要讨个说法,怎么也不能往下送。

  七十五岁的神汉说:不往下送难道还送回天上?

  两村谈不拢,发生了恶斗。

  双方伤了好些男丁。

  下游村庄的村长最后说:往下送必须拜我们河神,让他开开路!

  神汉也不逞能了,恶狠狠地道:拜就拜!送走了,我们都安宁!

  灾在碾谷场上看完整个事件,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人血。满地的鲜血,如同一种被释放的原始欲望在土地里流淌,红得煞人。

  船要造好了,笔直地竖在灾的家门口,像是一口没有盖子的棺。

  灾看着船,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剩下的日子,他外出次数越来越多。而他外出的地点并不固定,有时是村头有时是村尾,但很多的时候是到稻田那边,倾听那些麦穗结实的声音。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马上是丰收的季节。

  七十五岁的神汉在一场械斗后仿佛老了不少,颤颤巍巍地举着一碗鸡血来到灾的家门口,用手指蘸了几点鸡血,在船头船尾画了两个触目惊心的圈圈,然后对着坐在门槛上抽烟的灾的父亲说:明天。

  灾的父亲抖了抖烟斗,什么都没说,回屋去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几个男丁架着光滑的木船往那水流壮阔的大河去了。

  晚上,灾回来了,带回一棵新鲜的麦穗。

  在朴素的饭桌上,摆着一家三口木碗,和几样素菜还有一条在养育山村的河流里捕获的鲤鱼,还有前年陈谷碾出的米煮成的饭。

  灾说:昨天晚上我做梦了,梦见我们家里的稻谷。然后,我们家又吃上了新米。新米很香很甜。

  父亲和母亲没有说话,默默地吃着饭。

  灾又说:就像这种味道。

  说完他从采摘回来的谷穗里摘下一颗结了实的谷放到嘴里嚼。

  灾低着说:真的,好香,好香。

  母亲听着,转过头轻轻抹泪。父亲扒饭的筷子停了停,随后又响起扒饭的声音。

  灾走了,消失在夜里。连同那艘木舟一起消失了。

  当黎明来临的时候,村里的男丁敲着鼓来到他的家时。

  人们发现他已经走了。

  当所有人都质问他父母时,一个赤脚的男丁打着灯笼从河边跑回来,说:舟也不见了。

  然后举起一棵殃殃的谷穗说:在河边看到这个。

  灾的父亲看了看男丁手中谷穗,点起了旱烟,巴巴地抽着。

  那一刻,在场的人的记忆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河水泛滥的夜。他们仿佛又看见那些已经收割好禾把,一颗接着棵飘在水上,如同一艘艘漫无目漂浮着的舟。

  七十五岁的神汉说:他是自己走的。

  灾的父亲抽着烟,眼泪一滴滴落在干燥的地里,在黎明微光闪闪的土地晕开。

  突然,他扔掉旱烟枪,抢过鼓手手中的鼓锤,邦邦邦地敲响那面十五年前响彻一夜的鼓!

  鼓声比十五年前更响更烈!

        黎明开始泛起一片亮光,早风吹响了河的另一头丰收的稻田……

——《鼓声》·张小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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