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比尸体更冰冷的,是他们的眼睛。

小雪,京子,阿明和阿茂

写在前面的话:

这是一个荒唐的故事,可它背后人性的复杂却是那么真实。这是一段冷静克制的叙述,可它内含的悲伤却在暗处波涛汹涌。它发生在繁华热闹的东京,却有着异常刺骨的寒冷。它是《无人知晓》,却比许多故事都更值得被人知道。

1988年,东京西巢鸭弃婴事件在日本引起极大的轰动。

一个女人在1968年到1986年期间相继与多位情人发生关系,一共生下五个孩子。次男一岁时死于家中,被女人藏尸在柜子里。其余孩子,除了长子以外都是“黑孩子”,没有户口,无人知晓。而女人,也被这些情人接连抛弃。

1987年秋天,女人带着四个孩子搬到了西巢鸭的一间公寓里。她隐瞒了其他几个孩子的存在,告诉房东自己仅有长子一个孩子。半年后女人留下一些钱,抛下孩子去了大阪。她在给长子寄了几次钱后,终于杳无音讯。

从此以后,长子独自一人照顾着妹妹们。又过了半年,长子和社会上结交的不良少年一同把三妹打死,并弃尸野外。一直到1988年五月,房东才以房子被不良少年聚居为由联系警方。【资料参考百度和知乎用户ranBo】

2003年到2004年,导演是枝裕和将其改编为电影,并命名为《无人知晓》。

可是这背后的一切,究竟是无人知晓,还是视而不见呢?

孩子们和母亲惠子

“她不会回来了。”

成熟孩子背后的巨婴父母:

在是枝裕和的镜头下,孩子是成熟的,成年人却是幼稚的。

成熟是一种难得的克制,责任与担当。而幼稚则是专注于眼前的幸福和欲望的满足。

母亲惠子答应孩子们在圣诞节回家,却到了新年也迟迟没有出现。长子阿明不想让弟弟妹妹们在本该阖家团圆、热热闹闹的日子里寒心,便自己包了红包,又请人模仿母亲,在每个红包上写上各个孩子的名字,然后佯装收到了母亲的新年礼物,把红包分发给大家。

长子阿明

懂事的少年自己认清了母亲的冷漠与无情,却仍要保护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不受伤害。他忍着内心的伤痛,坚持向朝夕相处的家人传递关怀与爱意,这是他的成熟。

阿明问京子准备用红包买些什么,京子答道:“我要买钢琴。”原来在角落里,有她珍视的铁盒,里面放着她留给美好梦想的积蓄。也许在外人眼里,那只是一沓少的可怜的钞票。可是对她而言,那是她在“被囚禁”的岁月里能拥有的最美丽的渴望。

如此珍贵的东西,京子却能在阿明几乎山穷水尽时拿出来贴补家用。在关键时刻,温柔的少女选择放下坚守了多年的执着和等待,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和重担,这是她的成熟。

长女京子

四个孩子就这么静静地成长着。一边,年长的哥哥姐姐照顾家里,洗衣做饭,保护弟妹,天塌了他们顶着。另一边,年幼的弟弟妹妹虽尚且没有能力分担家务,却很少大吵大闹,也轻易不出门,努力不让别人知晓他们的存在,竭力遵守着母亲制定的规则(不许大声吵闹,不许到外面去)。

他们看似做着微不足道的事情,实际却倾尽了所有,只为了这个家能始终幸福,只为了母亲有朝一日能够归来。

他们隐忍。他们克制。他们从不哭泣,或是高喊命运的不公。他们压抑了胸中所有的波涛汹涌,默默承受着一切,默默地在过早的年岁里,承担着本来不属于他们的责任。

孩子们渴望上学

那么,那些本该担起重任的成年人又在哪?

他们在纵情声色,怨声载道,既要满足肉体的欲望,又不肯承担后果,面对现实。他们在放肆地宣泄着自己的情感,流泪、呐喊,心安理得地给自己的软弱和无能找借口,还美其名曰“追求幸福的权利”。

他们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堵上孩子们的嘴,不断打破彼此之间的规则和约定。他们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个巨婴,期待有人为自己所有的“不幸”负责,为自己“无意”的过错买

母亲惠子在清晨哭泣

“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无情的母亲和缺席的男人们:

一次,京子好奇地拿起母亲的指甲油打量,却不小心碰翻了瓶子。那一刻,小小的玻璃瓶里缓缓渗出的鲜红色指甲油,像极了这一家人不受控制的、水生火热的生活。

这一幕正巧被进屋来的母亲看见了,她立马变了脸色,呵令京子不要动她的的东西。她无法压抑的愤怒不仅是对孩子冒失行为的不满,更是对孩子存在于她生活之中的愤恨。

在她的人生里,孩子是错误,是累赘,是阻碍自己追寻幸福的绊脚石;而“母亲”两个字,更是捆绑,是束缚,是她急于卸下的包袱。她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认为自己是男人们风流多情的牺牲品,以便在适当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抛下一切,重建自己的人生。

京子在看母亲的指甲油

有人或许会说,她也是可怜的。她情感屡屡受挫,她被男人们欺骗,她“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啊”。

确实,这些男人值得诟病、指责。他们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无法压抑自己日趋寂寞、逐渐难耐的心。在他们眼中,无论是恋爱还是“性”,都是他们沉闷生活的调味品,是他们在都市里日夜奔波劳累的奖励。所以他们丝毫不顾及可能造成的后果,更不屑于所谓“父亲”的责任。

当阿明终于支撑不下去,只得去向那些“父亲”们借钱时,出租车司机只关心“小雪”和自己长得是否相像;游戏厅职员忙着撇清关系,说自己每次与惠子发生关系都做好了安全措施,他甚至没等阿明开口,便先向这个无助的孩子借了钱买饮料,只为解自己的口舌之欲。

那一刻,他们的冷漠令人发指。

惠子的情人之一(游戏厅职员)

可我却认为,惠子把生活过得一团糟,还把孩子们也拽入悲剧之中,很大程度上缘于她自己,缘于她没有处理好人与物、人与人以及人与自己的关系。

一方面她自己没有独立的意志和人格。她的幸福感需要靠不断向外索取来获得。所以当情人离去,她内心便一下子空虚了起来,无所寄托。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在感情中多次受挫,却依然在不断寻求新的伴侣,然后又重蹈覆辙。

另一方面,她有着扭曲的是非观和价值观。她无法控制自己对于物质的渴望,甚至把自己的物欲投射到了几个孩子的身上,因此认为他们不需要父母的陪伴、不需要学校的教育,甚至不需要在这社会上拥有一席之地,只要有了精美的礼物,有了金钱便能够满足。

抱着狗的女房东

“自私?你想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自私吗?”

冷眼旁观的陌生人: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似乎在无形之中成为了人们的一种生存法则。他们借此自我保护,免于突如其来的责任和不必要的麻烦。

有一回,房东夫妻俩遛狗回来,在楼道门口偶然间碰到阿明带着妹妹小雪去火车站。阿明谎称小雪是亲戚家的孩子。女房东弯下腰,笑着夸赞道:“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后来因为阿明许久不交房租,女房东上门一寻究竟。看着脏乱的房子和一屋子的孩子,她只问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你妈妈还没回来?”,另一个则是“这些是你亲戚家的孩子?”

得到阿明简单的回应后,女房东就离开了。

她的拖鞋踢踏、踢踏,每一下都踩在我心里。

有趣的是那只被她抱在怀里的狗。几乎每一次女房东出现,都会牵着或抱着这只狗。我竟忍不住觉得,这些邻居家的孩子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像狗一样用来欣赏、逗趣儿的玩物呢?他们可爱,漂亮,心情好时摸摸头,夸赞两句,心情不好时就可以弃在一边不管。她眼见着满屋狼藉,孩子们瘦骨嶙峋、满脸惊恐,心中却只挂念着自己没能收来的房租。

不,或许这些孩子们还不如她养的那条宠物狗呢。她离开时温柔地环抱着那条狗,还不时地用手轻抚它的后背。可是除了惊吓和冷漠的背影,她还给这些无助的孩子们留下了什么呢?

阿明去学校找朋友

“是啊,但他的房子很臭。”

同龄人的冷漠:

成年人的无情令人心痛,同龄人的冷酷同样叫人寒心。

这背后似乎隐藏着教育中存在的种种问题。

首先是徒有其表的“教养”。阿明在社会上结交了两位好友,他们经常结伴去游戏厅消磨时光。阿明长时间的孤独和痛苦,需要朋友来消解。为了留住难能可贵的友情,他在家里经济困难的时候,依然买了游戏机邀请朋友来玩。

可是好景不长,阿明拒绝为这两个朋友去便利店偷窃,他们就慢慢疏远他了。

失落的阿明来到朋友的学校里,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他们说:“我买了新的游戏,你们怎么不来玩呢?”这两位朋友则相继用礼貌的微笑和漂亮的借口回绝了阿明。可是一转身,他们就向同学们描述阿明家里有多脏多臭,多像垃圾堆。

阿明和朋友在家里打电动

这两个男孩仅仅习得了“教养”那身好看的皮囊。他们讲礼貌,懂礼仪。他们没有当着阿明的面让他尴尬、进退两难。可是“教养”最珍贵的灵魂与核心,也是他们所没有的。那便是道统文化中的恻隐之心。他们和阿明是朋友,却从未与阿明交过心,也从没有设身处地地为阿明考虑过。他们之间所谓的友谊都是靠一个游戏机,一颗扭蛋联结的。

这种友谊更像是一种交易,拿游戏交换陪伴,拿物质换取感情。殊不知,他们与阿明之间隔着他们日益被社会、被父母植入的,森严的等级观念。这些观念仿佛层层大山,难以翻越。就像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寄生虫》的结尾,朴社长因为闻到基泽身上“穷人的味道”而捏鼻子的那个动作一般。

那是根深蒂固的偏见。

饥饿的阿明

阿明小小年纪就要照顾一大家子,被迫扛起生活的重担,日复一日地走过那几十级台阶,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沿着那望不见尽头的商业街,穿过人山人海……

这种种都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臭小子们所不能理解的。即便他们可以装作善解人意,装作遗憾不能陪伴阿明,这种内心之间的距离都是无法掩饰的。

然后便是那被忽视的是非观。阿明从来没有念过书,却有极强的羞耻心。他做不到无视自己的良心,去偷窃。相比之下,一次偷窃对于那两个受着良好教育的男孩倒是如此的容易。

这不禁让我感慨道,如今这个世界好像优待了知识,却冷落了是非。

阿明的朋友偷窃

影片中,是枝裕和一共描绘了三次偷窃,并以此向观众展现这个年轻的少年是如何在生活的鞭挞下被一步步赶进深渊的。

第一次是调皮的小孩将玩具塞进阿明的袋子里,让他被误会为偷窃。超市店长拎着阿明的衣领把他从大街上抓到了办公室。此时的阿明生活还没有什么经济上的负担,根本没有想过偷窃,却替别人背了黑锅。这个黑锅来得如此突然,就像他母亲把生活的重担甩在他身上一走了之一样,毫无征兆。

第二次,则是他的两个朋友,希望阿明用偷东西来证明他对他们的情谊和忠心。此刻的阿明被迫面临一个选择,一边是他辛苦得来的友谊,一边是他从小到大维护着的良心和尊严,他必须权衡。在一番痛苦的挣扎后,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良知。阿明站在巷子里,眼睁睁看着好友骑着自行车离开,只剩自己独自一人站在孤独的黑暗中,站在生活的阴影里。

阿明看着朋友的战利品

而到了第三次,阿明的三妹小雪已经因为从椅子上跌落而离世。阿明又一次站在了超市的货架面前。他和第二次一样,纠结地用手抓着裤缝,脸上的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滴。这一次面对生存,和良知,他不得已选择了生存。

他终于还是偷了。他终于还是低头了。抱着偷来的东西,阿明在夜色中飞奔。这一次没有店员追出来。追赶他的是身后的黑暗,是他的良知。那黑暗代表了一切的未知和恐惧。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今天他为了生存偷窃,明天他又会为了生存做什么呢?

也许正是他第一次的清白、凛然和第二次的犹豫不决,使我在目睹他真正偷窃时会如此难过。

因为我知道,那是生活生生揭开了一个少年的皮,活剥了他的骄傲和自尊。

小妹小雪

“这箱子装不下了,小雪她长高了。”

是枝裕和的温柔:

电影中,三妹小雪因为饿得没力气,从椅子上摔下来,再也没能站起来。这样的结局令人心痛,却已经是是枝裕和的温柔。

在他的叙述里,至少哥哥还疼爱妹妹,没有在命运的残酷下扭曲了情感,亲手将她打死;至少孩子们曾有纱希姐姐这样的知音互相取暖,一起在台阶上玩着剪刀石头布,暂时忘却母亲的离开;至少他们从公园捡来的种子,曾在阳台上发芽,也曾枝繁叶茂;至少他们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也一同经历了那么多阳光灿烂的午后,而不只是寒冷彻骨的夜晚……

孩子们和纱希在台阶上玩石头剪刀布

阿明将小雪装回箱子里,就像母亲搬来时把她藏在行李箱里一样。小雪仿佛回到了她出生的地方,她属于的地方。她终于只是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不曾存在过的“黑孩子”。只是小雪长高了,不再能轻易掩入箱中了。

阿明和纱希坐着地铁,去到遥远的飞机场,带着妹妹去看她念叨已久的飞机。在漆黑的夜色里,他静静地埋葬了妹妹,一下一下地亲手把土填上。泥土洒落在箱子上的声音,冷若冰霜。阿明与纱希坐在飞机场的草坪上,背后时而传来飞机的轰鸣声。

纱希和阿明坐在飞机场

妹妹死了,阿明的生活也早就坍塌了。可是飞机还在天上飞着,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有因为他们而停止过一分一秒。

他们的故事终究无人知晓。

这世上也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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