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去控制文化,文化就会控制你:从凯撒的人类学研究说起

        盐野七生在《罗马人的故事4•凯撒时代上》中记载,公元前55年8月26日,凯撒带领罗马船队抵达了不列颠海岸,这是罗马人首次踏上不列颠的领土。有意思的是,后世的丘吉尔认为,“大英帝国的历史就是从此时开始的”。盐野老师评价说,“以此为大英帝国历史的开始似乎有失尊严”。

    这是一个小插曲,本文要说的是,凯撒踏上不列颠的土地前后,居然像一个人类学家一样,仔仔细细地研究起了不列颠地区的民族情况,凯撒的《高卢战记》记载:不列颠内陆居住着土著,海岸边则有从高卢东北部移来、以战斗和掠取为目的的比利时人居住······除了山毛榉和枞树之外,森林里的树木种类与高卢相同。食用兔子、鸡和鹅是有罪的,他们好像是为了乐趣也饲养这些动物······不列颠的居民中最像人类的(最文明的意思)是居住在坎提鸟姆地方(现在的肯特,也就是多佛尔海峡沿岸)的人。他们的风俗习惯与高卢人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另一方面,住在内陆的大部分居民连种植小麦的习惯都没有,主要食用肉类与奶,而所谓的衣服只是将毛皮裹在身上而已。而且所有的不列颠人都以青色染料涂染身体。因此在战场上,令人感到格外恐怖(盐野七生按语:即使是绅士,2000年前也和印第安人差不多)。留长发很普遍,除了头部和唇上的毛发之外,他们习惯剃除其余所有的毛发。男人共同拥有10到12名妻妾,叔伯、父子、兄弟之间共同拥有妻妾是普遍的情况。在女性为处女时首次与她交媾的男子,就算是生下来的孩子的父亲。   

    盐野七生说,之前,不列颠人对罗马人来说完全是一个谜。而恺撒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人类学兴趣,主要出于“作为统治者的意识”,想把不列颠纳入罗马的统治板块,而不是烧杀抢掠一番后就离去。其实这一点,在凯撒对高卢和日耳曼这两个族群的研究中也充分体现出来:

    高卢境内的城镇或村落就连家庭内可能也存在着某些派系。这些派系由长老带领,派系内的事情皆由此人一手承担,而派系中的下级人民,在接受保护的同时,必须做到服从。在高卢有两个支配阶级:其一为称做杜鲁伊得斯的祭司,他们的权力相当大,只要他们喜欢,甚至可将人驱逐出境。另一个支配阶级是骑士。高卢尚存有以活人祭供的制度,通常是以罪犯为牺牲品,在罪犯不够的情况下,就无可避免地要牺牲无辜的人。妻子的地位取决于陪嫁金,所以经济上的权利是得到承认的,但是生死之权则与子女一样归属于丈夫。相信灵魂不灭的他们,丧礼与高卢人的文明程度不相称地非常讲究。早前还有将死者身边物品,甚至连身边的仆役或奴隶一起火葬的习惯。

日耳曼人与高卢人的风格截然不同。在他们中并不存在高卢人里像杜鲁伊得斯那般独揽大权的祭司阶级;此外,也并不像高卢人那样祭祀牺牲。关于所信仰的神,也只限于眼睛所看得到、实际蒙受益处的事物,如太阳、火山、月亮等,除此以外的信仰对象并无名称。日耳曼男人的一生多花费在狩猎与战斗上,他们自年幼开始就接受严格的训练。其中守童贞最久者最受尊敬,因为他们相信不与女子交媾,能使身体壮硕、精神强韧。日耳曼人对农耕并不在行,他们的日常食品大多是乳类、奶酪肉。因为各地区的首长,每年会移动至不同的地方狩猎,所以并不存在土地私有权。而且日耳曼人认为如果认可私有土地,就会产生贫富的差距,衣食温饱的富家就会造成浪费。日耳曼民族的生活基础并不在家族,而在于亲族的共同体以及更大规模的共同体。他们最大的骄做是,自领地的周围为广大的荒废地所环绕。理由一是可以排斥周边其他部族,显示他不想与他们往来的意愿;理由二为出自避开突然袭击、保障安全的考量。

现在(公元前1世纪)的日耳曼民族,还是和从前一样贫穷,过着接受食物与居住地方的朴素生活,而高卢民族的生活水准却提升了。因为利用靠近罗马行省与近海之利而进行通商,他们的生活与用品都变得丰富且舒适。惯于舒适生活的他们,成了与日耳曼民族战斗时战败的一方。他们的自卑感很难解脱,至今他们仍不愿拿自己与日耳曼人相比较。

    前述“作为统治者的意识”,使得凯撒愿意认真研究他所希望统治地区的民情,自愿地成为一个人类学家。盐野老师评价说,在高卢、不列颠乃至日耳曼这些地区实现“罗马化”,对罗马帝国来说是最好的安全保障。用恺撒自己的话说,“罗马化”就是“文明化”,要实现“文明化”,首先要研究的,自然就是这些地区的文化状况。

    熟悉一点历史的人,似乎可以较为随意地从各国的历史中捡拾起类似的“人类学”素材。下面说张宏杰书中提到的朱元璋与曾国藩的例子:

    在《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中,张宏杰说到朱元璋强烈的“危机意识”,是来自“一个恶性竞争的社会”,要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成功,必须具备“头脑、脸皮和铁石心肠”,还包括“常人所没有的强大意志力、野蛮性”。所以,朱元璋登基不久,就“寝不安枕,忧悬于心”,告诚侍臣:“创业之初,其功实难。守成之后,其事尤难。”他反复强调消灭危险于萌芽状态的重要性:“忧之来,常始于宴安者。明者能灼于未形,味者犹蔽于已著,事未形,犹可图也,患已著,则无及矣。”为此,他不厌其烦地谆谆嘱咐后代皇帝如何注意安全,其小心谨慎已经达到神经质的程度:“弄几套盔甲刀枪,放在身边。选几匹好马,养在宫门口,四个城门也要各备几匹,万一有事好跑!”

    在《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一书中,张宏杰说到咸丰九年李鸿章到曾国藩大营学军事技巧的事,李鸿章见到的就是湘军每天做的不过是挖沟、砌墙、站墙子这一套,很不以为然:“吾以为湘军有异术也,今而知其术之无他,惟闻寇至而站墙子耳。”是的,笨人曾国藩对付太平军的战术方法就是六个字:“结硬寨,打呆仗。湘军半天行军、半天扎营,每天花四小时行军,走三十里就不走了,接下来再花四小时挖沟修墙。修好之后,晚上再把军队分为三班,两班睡觉,一班轮流站岗,叫做“站墙子”。湘军为什么变成了“民工建筑队”?是因为湘军刚成军时没经验,营地扎得不牢,常会受到太平军的突然袭击,损失惨重。所以,曾国藩研究“文化环境”总结经验,提出的应对之策就是“扎硬寨”“站墙子”。

    这些故事说的是,管理者对“外部适应性”和“内部整合性”(沙因语)的因应之策。如果把上述观点引入组织文化的范畴,就是沙因先生所说的——你不去控制文化,文化就会控制你。所以,要“控制文化”,首先要研究文化。在《组织文化与领导力》一书中,沙因将DEC公司和汽巴—嘉吉公司作为案例来分析:

    在内部冲突方面,DEC(美国数字设备公司,1998年被康柏收购,2001年康柏被惠普收购)内部重视冲突,也期望个体能够主动在“竞技场”上为自己的想法作坚決斗争。DEC的工作不具有挑战性,或者组织对工作的要求与个人能力是不匹配的,那么个人就要被分配到另一岗位,或者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岗位。而在汽巴—嘉吉(由汽巴和嘉基两公司合并而成,后来与山德士重组为诺华公司),一旦做出决定,冲突就会被压制。汽巴—嘉吉认为,员工应该成为一名好战土,尽全力做好工作,只要公司认为他能够做到最好,那么他就会继续承担这项工作。有意思的是,两家公司都谈到一个共同的观点,即“要让公司成为大家庭”。但沙因先生认为,不能被两者的相同“宣示”所迷惑。因为在这两家公司里,“家庭”这一词语的意义截然不同——DEC的“家庭”成员之间可以吵架,但他们相亲相爱,珍惜彼此之间的关系。而汽巴一嘉吉则认为,要尊重“父母”的权威,“孩子”(雇员和下级经理)要遵守规定,服从他们的“父母”,这样才能够得到“父母”的善待、照顾和支持。也就是因为这样,在DEC,终身雇佣制只是含蓄的。而汽—嘉吉的终身雇佣制则被认为理所应当,并被非正式地肯定。

不一样的组织文化,可以在一定时间和范畴内塑造不一样的人,被“塑造”的这些人,往往会不自觉地成为文化的“俘虏”。同样,人对组织文化也会产生“反作用”,即什么样的人,“要求”组织创建什么样的文化。比如,谷歌公司有一个著名的“7的法则”,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组织的扁平化,谷歌人希望有扁平的结构,并不是因为他们想与上层平起平坐,而是因为他们希望多干实事,需要加深与决策者之间的沟通。所以,为了满足这一需求,拉里和谢尔盖曾经尝试过取缔整个管理层,还将这次改革称作“解散组织”。为什么要这样“骄纵”员工?埃里克·施密特等在《重新定义公司:谷歌是如何运营的》中解释说:谷歌的人才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员工群体,不拘泥于特定任务,不受公司信息和计算能力的约束,不惧怕冒险。如果出现不同意见,他们不会选择缄口不言。这是一个“新的物种”,我们称之为“创意精英”,他们,便是互联网时代取得成功的关键所在。

谷歌顺应员工特点创建新文化值得赞赏,而海尔在“人单合一”管理模式中倡导自主、创新、自由+责任的文化,已经深入到了人性的层面,而组织文化能够与人性结合,才是最持久的。

胡泳、郝亚洲编的《张瑞敏思考实录》中,有一篇2004年12月张瑞敏对话胡泳的文章“管理学转来转去还是人性的问题”,张瑞敏认为,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承认和对他价值的肯定,就连一个普通的农民合同工,也非常希望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所以,如果企业真能开拓这么一个空间的话,员工会把他们身上你想象不到的能量释放出来。基于这样的认知,海尔创建了“人单合一”管理模式,希望不再让人感到工作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是迫于压力在干,而是感到能体现自身的价值。最终,把这个企业打造成一个平台,每个人来了之后能等有自己的一个发展空间,自己给自己做规划,把他的想法和规划同企业的发展结合起来。

    和一个老朋友聊起他公司管理转型的事,我们从凯撒的《高卢战记》开始,拉拉杂杂说了上面这些内容。说完后,我找到相关的材料,将一些观点补充完整,作为一个记录存留。

    当然,在谈话快要结束时,我也提出了自己的忠告:尽管一个企业领导人要认真对待文化对管理的影响问题,但真正重要的,并不是他对这个事情本身的重视与否,而是他的认知能力。比如,历史学家高华在“近代中国社会转型的历史教训”一文中,总结中国变革的经验时说:近代以来在如何对待中国传统的问题上所形成的占压倒优势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维和选择方式,严重阻碍了中国变革的全面展开,使得中国文化的重建难以实现,不能构成现代化的支持条件······在引入西方制度、观念过程中,由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维和选择方式的广泛影响,儒家社会的基本内核仍保存了下来。

        对待一种文化或价值观的不同态度、不同处理方法,自然更决定着一个组织乃至一个族群的命途。这,或许是另外一种方式的“文化就会控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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