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荡漾的小镇

        这个不足十万人的小镇,几十年一直守着平静的日子。可是到了这一天,那张半月刊小报发了那篇作品,小镇倾刻间便沸沸扬扬起来,大街小巷无不弥漫由作品荡起阵阵欢浪。

        当然,反映最强烈的,莫过于小镇上那群孜孜不倦、苦心经营有年却一直没有玩出惊世之作的文化人。他们为作品的出现奔走相告,欣喜若狂,全镇的好酒几近被他们喝完,称作品的问世,宣告了小镇文学创作告别了默默无闻的“沉闷期”,揭开了“走出小镇打向全国的新纪元”。而作为作品作者的常超先生——一个尚未而立的青年,一时便灿如星月,让小镇男女老少无不俯仰。文界众生,更是以能邀常超酌酒一谈为体面大事。

        正雄与常超是至交文友。常超虽然因为那创纪元的作品为万人所仰,正雄却相往如素,以致在小巷相逢,常超反请他“到舍下喝口小酒”。正雄去了,常超取出一瓶“老茅”向桌上一放,让他先候着,自己上街炒几盘便菜。

        正雄独自坐在屋里,想这常超真他妈神了,平素不过尔尔,一下玩出个传世之作,竟让小镇着了疯似的,言必称作品,行定邀常超;而一向认为胜常超一着的他自己,现今只有望疯兴叹的份。这般想着,正雄觉着无聊,随手在常超枕下摸起一本杂志,细看,是万里以远北方某个小城市的地方文刊。

        到而今,正雄觉得一生中最糟糕的,便是不该去翻那杂志。那时他信手翻开,作品的韪一下跳到眼里;往下再看,彻头彻尾就是作品;再看作者,偏是几个与常超八鞭子打不着一处的字儿。正雄一下懵了,感觉天都塌了下来。其实打心眼儿里论,他该高兴才是——这不说明常超本不如他;作品原不了常超之手。但是,因为作品的问世而让一切都兴奋着、憧憬着的小镇,可以设想,如果让人们知道真相,小镇将沉浸在多么深重的悲哀里。正雄可以忽视自己的轻重长短,却万万不敢面对真相大白后小镇将出现的那种沉痛与哀伤。

        常超定是断定他已经看见杂志上的作品,虽然在常超抬着菜进屋的瞬间他匆匆忙忙把杂志塞回枕下。那天的“老茅”喝得极无滋味。常超的脸相怪怪的,似乎总在探试正是否已经发现作品;而正雄总是扯些天气一类的话题,尽力做出并未发现的样子。

        小镇依旧沉溺在作品带来的亢奋里,喜悦停留在平淡地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镇人脸上经久不去;而正雄却每刻都饱受内心矛盾的撕扯。他为小镇蒙骗感到可怜甚至愤怒,又不忍往狂热的人们心上泼水;关于作品的百般赞誉像春风一样在街巷间川流不息。小镇是一个梦靥;正雄痛苦地独醒,看那明明晃晃的太阳也虚假不真。

        更让人绝望的是,不知怎的,正雄总与常超狭路相逢。常超免不了“探试”,正雄免不了顾左右而言它。天气谈完了,一切遮掩的话都谈完了;正雄感到自己就要漏底。每每远远地见常超迎面而来,正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相遇后再谈什么才能让常超感觉到自己并未发现。如是不足半月,体壮如牛的正雄竟形消骨立,不思菜饭了。

        小镇一直洋溢着喜庆,文人们愈加勤于笔耕,坚信着作品发韧后小镇文学春天的来临。正雄日渐郁郁寡欢。他觉得欺骗小镇的不是常超,是他自己。

        小镇在喜悦中过了半年,却被一个不胫而走的消息给这喜悦增添了庄严:作品作者常超身患绝症,一代天骄即将撒手西去。人们与其说悲哀,不如说更加沉缅于常超这颗流星将用毁灭来证明作品不朽的庄严。躲避常超半年之久的正雄得知这消息,深思熟虑三日,决定冒尴尬之险,前往医院探望常超。

        正雄提了礼品,到了医院那间小镇人无不知晓的常超的病房外。远远的,便听见关于作品的誉词如潮般从病房涌出。正雄窃窃的上前去,将门推了一个小缝,但见房内所坐,全一色小镇文人。常超半卧在床上落山的太阳把一缕残光明媚地谱在他无血脸上,显出一晕生红;而那已经无神的眼,却竭力地吸受作品赞词氤氲着的幸福。正雄没推门,把礼品轻轻地挂在门上,返身走开。他感到那怪怪的幸福正漫过自己,淌进梦靥般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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