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叫过妈妈的女人

世事如烟,我们都是迷途的人


转眼之间十年了,前尘往事如梦,爱恨情仇已消散在滚滚的时间长河里。

那年,纠缠了很久的感情,终于下决心做一个了断。我一件一件的收拾自己的物品,对共有物品做一个分割,而最难处理的是婚纱照和妈妈给我织的毛衣。

照片里两人的状态是对现实最大的讽刺。我亲手用剪刀把照片铰开,剪成碎片,就像我刚刚经历劈腿背叛的心一样。

那个我喊了一年多妈妈的女人,在我知道真相的那夜,守在我的床前,默默陪着我。我知道她是真的关心我疼我,就像待女儿一样。

她是一个沉默,甚至懦弱的女人,个子不高,五官也没有特色。她的生命一直是认命的状态,在婚姻里也是一个被动的角色。

这和她父亲的生命来比就太逊色了。姥爷是河南人,年年轻轻就是国民党少团长,少校军衔,英勇挺拔的一员虎将。

只是后来国民党兵败如山倒,部队紧急撤离,逃往台湾。姥爷家有老母、娇妻、幼儿,聪明的他感觉到这一去就不能回了。不知道经历了怎样艰难的历程,他偷偷的潜逃到了重庆,在万州这个长江边上的县城里停了下来,到一个寺庙里当了撞钟人。

全国虽解放了,那时的政治环境,他回去必死无疑,还会拖累家人。他知道此生是有家不能回了。就这样隐姓埋名,直到遇到做浆洗的结婚不久就死了丈夫的姥姥,在好心人的撮合下,组成了家庭。

收敛了锋芒,藏匿了智慧,如履薄冰的生活开始了。妈妈生下来,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她没有见证过姥爷的辉煌,只目睹了他的落魄,所以只遗传了姥爷后半生被环境逼迫后的隐忍。也因为低调和姥姥姥爷的善良,在后来的政治远动中,她们一家得以平稳渡过。

爸爸和妈妈是邻居,爷爷是饿死的,留下寡妻和三个弱儿,生活艰难。大伯和小叔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人,只有爸爸生得伟岸又胆大,小小年纪就一副不怕天不怕地的模样。

没了父亲的爸爸谁人都驾驭不了,唯在姥爷面前规规矩矩,服服贴贴。也许是英雄之间的心心相惜,两个人从情同父子变成了真正的父子。姥爷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不管是外形还是性格,两个人都不配。然而因为姥爷,他们成了夫妻。爸爸性格里有一种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造就的爆裂和攻击性,所以一穷二白的他们能在有黑社会背景,混乱的长江码头,做香烟生意,慢慢淘到了第一桶金。

任何事物都有双面,火爆的脾气征服了外面的战场,对家庭就变成了一种灾难。那个负了我的人,从小就在父亲的拳头下长大。当然,他也目睹了父亲对母亲的家暴。

懦弱的女人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孩子。幼小的孩子无法战胜内心的恐惧,但他可以自暴自弃,因为这样,自毁的同时,也让一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心痛,挫败。

在两个男人的战争里,妈妈左右为难。因为除了脾气暴躁,爸爸爱家,负责任,家里家外一肩挑。儿子虽离经叛道,对她还算孝顺。

在这个家庭里,她永远是那个不起眼的配角。爸爸去外面把货物贩回来,她负责把货物批发出去。早期是香烟,后期是古董。当然在码头的生意,要和官商匪打交道,一个人是不能完全做到出污泥而不染的。其中的艰辛和智谋就不一一赘述。

生意红火的时候,钱都是一捆一捆交易的。每天红红绿绿的票子满桌子都是。那个没有受过难的叛逆男孩,恶作剧似的每一捆悄悄抽一到两张,拿到外面去花天酒地,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做生意讲的是信誉。有几次被交易方质问,为何一捆里数目不对,爸爸颜面扫地。终于知道来龙去脉,他拿绳子把儿子绑在柱子上,毒打完,再饿他一天。

妈妈以泪洗面,看着父子相残。悄悄找人算卦,父子命里相克,永无安宁。这个儿子,也许是来讨债的,从精神和物质上无尽的索取。

家庭条件已不错,妈妈还是习惯性的节俭。为了省水,用背篼把衣服背到长江边去洗。衣服打湿后,平平的铺在石板上,用肥皂均匀的涂抹,然后用毛刷刷边边角角,搓洗掉明显的污迹后,再把衣服翻转,给里子执行一样的程序。

漂洗的时候,双腿踩在水里,牵起衣服的两角,压入水里,让湍急的水流冲洗掉多余的泡沫,再提起来,放到石板上,用捣衣棒捶,反复多次,直到流出来的水清清亮亮为止。

小到家里的洗碗布、抹布、进门毯、拖把,她都会拿到河里去开光。晾干的衣服也是袖子对袖子,裤缝对裤缝,一丝不苟的叠得整整齐齐的。

她是如此的勤俭持家,可儿子是惯常的败家。开了一个铺子,打牌输了钱,赔光了。后来实在没有变现的财产,就去借高利贷。人家到年底得发年终奖,发奖金。他到了年终,债主找上门,才知道这一年到底欠了多少外债。

能干和要强的爸爸气出了心率不齐,高血压。自古以来,男权世界里,母凭子贵。孩子成龙成虫,都把责任归咎于母亲。自然而然,“横妻逆子,无法可治”,成了爸爸的口头禅,妈妈又成了最好用的出气筒。

我是进家门后,才下决心交往的。家里一尘不染,整整齐齐,各处布置大大方方,有一种朴素简约的温馨。妈妈慈眉善目,一脸的温润和柔和。

我几乎是先喜欢这个家,这个妈妈,后才决定接受这个男人的。确定关系后,妈妈就开始给我钩毛线拖鞋。我就没有看到市场上有过这么精致的手工作品,花样和色彩搭配用心用情之深,让我叹为观止。

又给我织了一件高领羊毛衫,毛线跟一根线一样细,钎子就像大一号的缝衣针。利用空闲的时间,织了整整一个冬天。织好了用水清洗干净,慢慢阴干,再用手拍得平平顺顺。穿到身上,又贴身又紧实,比机器织的熨贴细密百倍。领口处用钩针钩了一朵五瓣形的花,栩栩如生。

我是农村野丫头,是一个粗糙的人,从没有享受过这般精心打造的生活。就那一刻,我忽略掉那个男人身上所有缺点,只为和他分享那个家,那份母爱。

我心甘情愿的叫她妈妈。她会在我下班回家后,为我盛一碗绿豆汤,汤里连绿豆皮都是滤尽了的。或者是鸡汤,里面有粉条,那是用瓦罐慢火熬了几个小时后的鸡汁原味。

我慢慢的走进了这个家庭,体会这种温馨和安全感。而那个他,因为我和爸爸妈妈靠得更近,而和我一步一步疏远。

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一开始就抱着拯救的心态去投入这段感情。却不知,这个男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已没有安全感,并丢掉了灵魂。

他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蜷缩在当年,瑟瑟发抖。他去做爸爸最不耻的事情,去表达愤怒和不满,也可以说去获取关注。而爸爸总是那么强大,在家庭的领土里,说一不二,是当仁不让的王。而他和妈妈,永远是个臣民。

在爸爸的无比强势和妈妈的长久忍让的反差下,他开始失控,滑下恶或坏的深渊。自己也注定置身于黑暗之中。

妈妈告诉我,她尊重我的选择。无论怎样都不怪我,都不是我的过错。她替儿子对我说对不起。并向我保证,为我报仇,绝不让第三者进门。

那一刻,我对她没有感激,只有厌恶。因为我也认为,造成儿子的今天,她的软弱负有很大的责任。我甚至恨她的没有脾气,恨她的心细,恨她的不动声色和沉默。

我甚至把所有的失败归咎于她。我也必须狠下心来,才能和这个家庭彻底决裂。我要否决一切,包括她对我真心真意的好。

一切我都舍弃了,唯有妈妈给我织的那件毛衣于心不忍。我带走了它,在每个寒冬穿到最里面。这是那段短暂的婚姻给我留下的唯一念想,是在冰刀霜剑的感情背叛后,释缓寒冷唯一的暖意来源。

而过去就像一泡鼻涕一样,我要快速将它擤掉。十年,一棵树苗都长成了参天大树。我离开了那座带给我耻辱和失败的城市,早已与那个曾经的家和家人相忘于江湖。

那份爱情死得彻底,只留下少许不痛不痒的记忆。倒是那份随机赠送的母女情,留在了心的最底层。

姥爷在河南的独生子找上门,那边的姥姥还在,送走老人,养大孩子,一个人终身未嫁。尊崇姥爷的意见,百年后,姥爷要葬到河南,与守寡一生的原配做最后的团圆。妈妈做通了姥姥的工作,并由妈妈执行姥爷最后的遗言。

这些年过去了,不知道姥爷还在不在。当时八十多岁的老人,与爸爸对弈象棋,思路清晰活跃,布局排阵严丝合缝,步步为营,顷刻间让对方旗子陷入死亡困局,插翅难飞。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相信那个运筹帷幄的少团长,不是浪得虚名。

妈妈本应是虎父脚下无弱女,奈何生不逢时。光学会了父亲的隐忍,藏笨,还有对人的真诚和善良。

政治上的对错不是小人物所能主宰和决定的,却要让几代人承担因此所带来的命运。

我相信姥爷是一个有良知和爱国情怀的人。所以在后来的严酷岁月里,即使调查他的历史往来,也没有发现多大的过错,所以能安稳渡过余生。

而妈妈应该从小感受了那种紧张窒息的氛围,所以养成沉默寡言,把喜怒哀乐隐藏起来的个性。可她对生活,对人的热情,没有被抑制住。反而显得更真更纯。

而家里那一大一小的男人,恐怕没有理解到她那难能可贵的优点。这些年,他们互相忙着折磨对方,对抗,完全无视对她造成的伤害。

说到坏脾气和自暴自弃,妈妈应该最有资格携带。而她的身上却只有爱和宽容的香氛。长期处于这个环境的人,却是入芝兰之室,久闻不觉其香。

我也是在离开过后,才慢慢明白与世无争的大智慧,就藏在那些明面的笨拙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但胜过什么都做,什么都说。

而有些事,有些道理,到一定的时候,一定的契机,自然就懂了。前不久偶然听说妈妈中风偏瘫了,那个操持了一辈子家务的人终于闲了下来,开始享受他人的服侍和照顾。

但愿那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能幡然醒悟,现在开始赎罪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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