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二十、杨书庆
就在杨玉安与儿前去拜认亲生母亲的当儿,他家里还真出了事。老父傍晚上厕所没小心,滑到了粪坑里,这粪坑是寨子里新近建起来的,计划搞沼气设施,没有封盖,因为离玉安家不远,杨书庆便神使鬼差到这大粪池边解手,没想到滑了下去。莲红叫来了左邻右舍将公爹救起来,带到河边给他冲洗,搞得臭气熏天,几乎所有人都吐出了五脏六腑。真正的事情不在这里,而是在于杨书庆好像对自己发生这样的事毫不在乎,甚至是无动于衷,邻居到初春冰冷的河坝里脱光了他衣服冲洗身上,他竟然笑着朝人家身上泼水,嘴里也不停滴念叨些什么,感觉已经神志不清了。寨子里的人都议论,说看样子杨书庆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有好事的人,就议论说是不是这儿子儿媳做了什么对不住老人的事。这样的话传到莲红耳朵里,她非常委屈,但又不能将家里现在摊上的这档子事说给众人,只好忍着泪水,看着公爹,等玉安带消息回来。
李秀玉最终还是认不得玉安,玉安跪下来抱住她的腿,将她吓得不轻,厉声尖叫,拼命挣脱玉安一瘸一拐跑了,杨立荣的老伴赶紧去追。杨立德瓮声瓮气地说,看看,真的疯了,我也是招呼不到了。
杨立荣扶起玉安说孩子,事情要慢慢来,她受过大刺激,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咱们先不急,是你娘,就是你娘,这关系谁也割不断,是你娘你就要好好尽孝。
玉安使劲地点点头。
回到家后,莲红讲了父亲掉粪坑里的事,说有人讲我们对爹不好,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们也不好把这事讲出去,你现在去认亲娘,也没认到,这事不怎么好处理了。
玉安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还是去找春林商量看看。
第二天玉安到县旅游局找春林,办公室的传达员说陈局长下乡去了,省里来了领导,他去汇报工作了,问什么时候回来,说怕要两三天吧。
过了三天又来办公室,春林在。见到姐夫,春林开门见山说:“姐夫,我这两天忙工作,但是也替你想了主意,我觉得这事唯一的解决办法还是要拖,一直拖到杨伯伯对这件事不再耿耿于怀为止。”
“这样怕是不合适。”玉安提出了不同意见,紧接着就把父亲神志不清掉粪坑给人家泼冷水的事讲给春林听。
半晌,春林说要不这样吧,你回去跟他说你之前说的都是谎话,是太想你老母亲,认错了人。
“这样可以是可以,可我老父这人性子急,这事都怪我当时提起,要是瞒着他也就没有现在的事了,他对我讲的已经相信了,我再说这是假的,我怕他承受不住。”
两人陷入了沉默。几支烟过后,春林打破了气氛,说姐夫我觉得这事还是要拖,你们把杨伯伯看紧点,不要叫他出任何意外,时间久了,这事自然淡掉,如果必要,我再上你们家一趟,看看情况再做打算,你现在就是要稳住他。
清明节之前没出什么事。玉安跑了很多趟燕子坳云岭寨,已经学到了傩戏的入门。
傩戏实际上叫傩坛戏或者傩堂戏,是少数民族特别是苗族土家族特有的祭祖、祈福、庆祝、驱邪的宗教活动,在黔东湘西以及其他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一直代代相传,在乡村拥有非常深厚的信仰根基。傩戏流传至今,分为了很多坛口或堂子,门派林立。每一坛都有着独特的大仙,有独特的通灵方式,表现在衣着打扮、程序、傩技表演、唱腔及内容都很有独到的讲究。玉安所学的傩戏,是以傩技武戏为主,文戏为辅,以祖传秘咒灵符为招牌的门类。
清明节坝溪照例要挂清。早在清明前半个月,家家就开始备香火,宰鸡鸭,淘米做社饭,蒸红粑粑。清明节到,村里人聚拢起来,年轻小伙们竹竿上抬起整桶的社饭,带起酒菜鞭炮,在半山腰每一家的坟地里席地而坐,摆开酒席,燃放鞭炮,与逝者同饮。
这天玉安不在家,莲红被堂亲喊去帮忙蒸社饭。出门前,看杨书庆皱着眉头在院子里翻看旧书,就没惊动他,悄悄出门,在门上加了把锁,结果一去就耗了一下午。等到孩子放学了进不了门到处找她,她才想起公爹来,赶紧回家,院子门好好的锁着,杨书庆没在院子里坐了,到屋里找,也没见到人,莲红一下子慌了神。去路上问人,才知道公爹提着冥纸和香烛,又坐车往黑湾河方向走了。
莲红一边差人到县城里找玉安叫她赶紧回来,一边安顿好孩子,随即叫了寨子里的一辆农用车,朝黑湾河追去。
到了栗湾打听,说没看到班车到这里下来驼背的人,到黑湾河问,也说没有见到。正焦急时,玉安也赶来了,两人想了半天,才想到父亲会不会去母亲落水的侗乡风雨桥了。
赶到风雨桥,天已经黑了,几人在桥的前后上下都找过了,没人。玉安急得直抓自己的头发,莲红见状忙说玉安你先不要急,咱们赶紧找春林,看他有什么主意。
春林见到风风火火赶来的两口子,再听他们说这事,心里也没主,说你们怎个就没看紧点呢?我还特意跟你们讲过多少遍。
两口子没做声。春林说杨伯伯在黑湾河里还有没什么亲戚,或者处得好的朋友什么的?玉安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俩先不要急,等一晚上看看,说不准他到谁家住一晚夜可能,如果到明天中午也不回来,你们就报警。明天一早我也请个假,一起去找找看。
隔日天麻麻亮的时候,寨子里传来消息,说在侗寨风雨桥下游悬崖下的大深潭里,发现了一具浮尸,已经被打捞到岸上了。
经过确认,死的人正是坝溪的杨书庆。
玉安听到这消息,双腿一软,眼睛一片漆黑,瘫倒在地。
等他清醒过来仓惶赶到风雨桥下游常年无人出入的深潭边上时,父亲的尸体用被单遮着,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春林跟几个公安在张罗遗体处理的事,连几年都没有往来的岳父陈老关都哭丧着脸站在人群里。
玉安揭开父亲脸上的布,看到的是父亲平静的表情,并没有意外落水拼命挣扎的恐怖,心里自然明白了几分。
尸检结果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被认定为失足落水。
春林看着目光痴呆、泪水鼻涕粘成一片玉安,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事后,因为杨书庆算是有工作单位的人,不能土葬,因此被送到了刚刚新修建的火葬场火化,玉安照例摆了酒席,亲朋好友都觉得很是可惜,陈老关带着老伴也来了,时间冲淡了以往所有的偏见与怨恨,他们一起帮着玉安张罗拾掇。杨立荣和老伴也赶来帮忙料理,他见到玉安,也不说话,只是拍拍玉安的后背,叹了一口气。
公安局后来还专门来进行了一次调查,确定杨书庆的死亡是不是因为子女虐待或寨子里与人为仇遭报复,最后的结果认定为抑郁而投河自杀。
玉安和春林等人安葬了老父的骨灰,连续半个月的时间,玉安都闭门不出,每天蒙头睡觉,有时半夜醒来,想起父亲佝偻的身躯,嘶哑的嗓音,对他的教诲匡正,泪水便湿了枕头。父亲一生的命运被时代所嘲弄,经历了人生种种苦难与不公,但是他从未抱怨过命运,从未放弃过生活的希望,父亲就如同梵净圣山,从来不索取任何东西,只是默默地保护和施予,有他在,家里总是非常祥和。父亲从不愿麻烦他们为自己做任何事,哪怕是衣服,都自己洗。父亲教书育人,培养出了许多的人才,却没有将自己唯一存活的儿子培养成才,没有吃到文化的饭,没有得到稳定的工作。父亲已经被苦痛折磨到坚韧超常,如同山梁上的蒿草,野火烧过,镰刀割过,风霜打过,一度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但是来年春天,又是一片茂盛的浓绿。
但是,坚强的父亲,经受了命运与岁月的磨难都没有半句怨言的父亲,因为玉安母亲死而复生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击垮了精神壁垒,最终用这种自寻短见的方式离开了世界,到最后也没有勇气去见自己的爱人,这是种什么样的情结?为何这情结能有这种致人于死地的神秘力量?玉安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妈,你还活着,那我就好好孝敬你老人家吧,虽然,你有生之日也可能不会认得我,也可能不知道父亲是这样离世的,但是我不会嫌弃你,我一定要让你老人家过好晚年,我不怕任何阻挠,也不怕未来出现什么样状况,我还要叫我的孩子好好孝敬你,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我的亲娘。
此后,玉安一边继续做他的跑运输的生意,一边继续像孝敬亲生父母一样孝敬杨立荣夫妇,也非常小心地照顾母亲,云岭寨的人到处宣扬这个孝心动天地的小伙子,整个坝安场的人,见到玉安都投来赞赏的目光,有时候去商店买点肥皂盐巴,去瓜田菜地买点时令果蔬,人家都不收钱。
杨立荣从玉安身上找到了已经死去的儿子的影子,为此,他将玉安看做是亲儿子,倾平生所学教授玉安,经常遇到丧事堪舆,都要带起玉安,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玉安对傩戏非常有兴趣,也很有悟性,加上刻苦研习,几年下来,玉安的傩堂戏完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澳门回归那年的冬天,县里开始将傩戏作为独有的民俗文化进行挖掘保护。玉安的傩属于江源隔壁县的傩坛口,但是他是江源县的人,自然成为了江源县傩文化研究会的成员。此后的几年,他开始在一些大大小小的场合为各种各样的人表演,有店面开业,有房子竣工,有为老人庆寿,有为孩子祈福,从县领导到省里领导,从国内的游客到国际友人,都是他的观众。玉安俨然成了江源县傩文化的代表。
随之而来的,是名誉与金钱,玉安再也不用四处奔波为生活发愁,他在寨子里自家的门面上开了一片小百货商店,生意还算不错,收入基本稳定。女儿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儿子也上了初中,一家人的日子真正活色起来。
两千零二年,作为中国西南傩文化保存最完好的地区之一,锦江地区傩文化学会受邀到日本参加傩文化研究交流活动,这次跨国演出,玉安就是其中重要的演员之一。这一度成为锦江地区文艺届的大事。玉安准备了许久,到了日本,一进入表演的角色,他的紧张与不安便一扫而光,他与同伴给中日观众奉献了最为传统最神秘的傩堂戏演出,博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与一致的好评。
有一次一家省级电视台专门做了一档西南文化探秘栏目,其中有贵州傩戏的专集,编辑慕名而来,找到玉安,专门为他做了专访,这样一来,玉安的名头就更响了。
父亲在世时,经常懊悔地感慨,说玉安啊,爹我没本事,没把你培养好,我们也不图当什么大官,至少应该做个老师,要比爹强,不用吃苦劳累养家糊口,能有碗稳定的饭吃,能走上读书识字做知识人的路子,能活得体面一点,爹虽然受了罪,但是还在拿国家的钱,看到你这样辛苦操劳,爹心里不好受。
父亲是永远看不到他的儿子如今也吃到了文化的饭,不用再四处奔波操劳干体力活了,虽然在一般人看来傩戏是低俗老辣的神鬼巫术,但是国家却把傩戏当成文化研究的活化石,做傩技师,如果撇开众生的偏见,就是光明正大的文化工作。
每每想到这些,玉安心里就升起一丝丝无可名状的感慨,命运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究竟是安排好了一个人一辈子该走什么样的路,吃哪一行的饭,还是一切的改变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实现的,谁能说得清楚?如果说是自己努力得来的,那为何小时候看傩戏的经历,一次混乱失措的两性经历,定格了事业与婚姻,就这样规定了自己的一生。如果说是命运的安排,命中注定,那如果自己不坚持不努力,杨立荣可能会答应将傩技衣钵传给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