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即位不久,太平天国起义在广西金田爆发了。很快就从广西打到湖南,又攻入湖北,攻克了湖北省城武昌。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人数也迅速发展到近三十万人。
曾国藩临危受命,咸丰命他在长沙开办“团练”,也就是民兵,配合朝廷的作战。
配合就配合吧,你猜曾国藩怎么着,他一到长沙,就设置了一个“协办团练大臣公馆”,一副钦差大臣的样子,还以个人名义向全省发布公文,还专门成立了“审案局”,把全省的社会治安工作给接管了。
这叫啥?这叫越俎代庖,是直接把别人的权利收归自己名下。
曾国藩办案,既不走正常司法程序,也不走行政程序。比如,他规定任何人都可以直接捆送土匪、流氓到他这里来,不必经过那些层层手续。有一次,他甚至直接从县衙里提走了人犯。
曾国藩在“剿匪”上,很快做出了成绩,把黑恶势力打得是屁滚尿流,但因为杀人太多,人送绰号“曾剃头”。
案子就是钱,不是现钱也是人情债。你把抓捕、审判、监禁、处决权通通收归自己所有,别人还怎么混?
你曾国藩就是民兵啊,充其量是个辅警,你这等于是动了别人的奶酪。
曾国藩来长沙这半年里做的事,超过了湖南几十年的工作成绩,你这样做,让别人的面子往哪里摆?你是想说湖南官场太无能了吗?
曾国藩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也就罢了,他还非要拿出来一模一样地要求别人,这不,很快就捅出篓子了。
曾国藩的主要任务是办“团练”,但实际上曾国藩志不在此,他要搞大事情,他准备创建一支崭新的军队——“湘军”。
要知道当时的清军早就烂完了,曾国藩建立湘军,也是希望能给国家的军队注入新的活力。所以,他要求当时的正规军,就是绿营与湘军合操,就是一起训练,而且由他亲自监督。
刚搞完治安,在练兵问题上,曾国藩又一次把手,伸向了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外。
大清政治惯例是,文官不管军队的日常事务,更何况皇帝命令曾国藩办的是团练,是民兵,他没权把手伸到绿营这里。
绿营兵虽然战斗力不行,但是对不起,我是国家正规军,你是民兵,你要想跟我合操,你有那个资格吗?
文官们虽然痛恨曾国藩,也只是形于辞色。可军人就不一样了,那都是大老粗,他们可没有什么好脾气。
带头闹事的,是长沙副将清德,每次合操都不来。而且经常在士兵面前,说曾国藩的坏话,将官如此,那下面的士兵当然也就不听招呼了。
曾国藩有一个特权,叫“专职奏事之权”,也就是给皇帝打小报告的权力。他立刻给皇帝上了个折子,弹劾清德。说这个清德,原来逃跑,现在捣乱。咸丰说,那就把这清德革职查办了吧。
晚清官场最重要的潜规则是“官官相护”。只有彼此遮掩,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大家的集体安全。可你曾国藩动辄乱咬人,足以令人人自危。湖南官员从此对曾国藩更加恨之入骨。
清德的上司、湖南提督,也就是驻湖南最高军事长官鲍起豹一直伺机报复。
因为有前车之鉴,皇帝挺他。明的不行,我就给你来暗的。那怎么办呢?捣乱呗,于是他经常就挑拨绿营兵和湘军之间搞些小摩擦和械斗。
有一次事情闹得有点大,曾国藩这边的人被伤了好几个。于是,曾国藩要求鲍起豹逮捕带头闹事的绿营兵,以惩治这种械斗之风。
鲍起豹正好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曾国藩。他故意将几名肇事士兵,五花大绑捆起来,大张旗鼓地押送到曾国藩的公馆,同时派人四处散布曾国藩要严惩绿营兵的消息,鼓动军人闹事。
绿营一传二,二传三,越聚越多,群情激愤,纷纷上街,游行示威,要求曾国藩释放绿营兵。长沙城中一时大乱。
出了这个事,满城官员都关起大门,袖手旁观,心中暗喜,都等着看曾国藩的笑话。
绿营兵见状,胆子更大了,居然开始公然围攻曾国藩的公馆。
曾国藩的公馆就临时设在巡抚衙门隔壁,与巡抚骆秉章的办公室仅一墙之隔。曾国藩以为绿营兵胆子再大,也绝不敢武装攻击他这个二品大员。
所以被绿营兵包围后,他还若无其事地处理公文。不料绿营兵竟然破门而入,连伤了他的几个随从,曾国藩一看情况不对,夺门而逃,跑进了巡抚衙门。
其实,绿营兵在门外闹事,骆秉章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但是他装聋作哑,暗暗发笑。他早应该出来调停,却一直假装不知。直到看到曾国藩,他才故作惊讶。绿营兵见到巡抚,马上规矩了。
骆秉章亲自给那几个捆送来的绿营兵松绑,还连连向他们道歉说:“兄弟们受委屈了!大家散了吧。”
绿营兵挣足了面子,兴高采烈地走了。只剩下骆、曾二人,骆秉章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对曾国藩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将来打仗,还要靠他们啊!”,然后转身就走了。
曾国藩气得哑口无言。
其实骆秉章是故意做给曾国藩看的。就你想做事,就你牛逼,好,最后所有人都不待见你,所有人都给你难看,看你怎么办!
这是曾国藩继“悬牌斥责”第一难之后,“长沙之辱”为第二难。堂堂“副部级”官员,差点让闹事的兵痞杀了,还没处讲理。这种难堪在整个大清朝的历史上也不多见。
曾国藩的第一反应,当然又是向皇上告状。然而仔细一想,他就知道这种做法行不通。这一道奏折上去,顶多再打倒一个鲍起豹,能把湖南全省官员都扳倒吗?如果扳不倒全省官员,那么以后他在湖南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寸步难行?
经过几夜不眠的反思,曾国藩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好汉打脱牙和血吞。”
这是一句湖南土话,好汉被人家打掉了牙,不要吐出来让别人看到,要咽到肚子里,继续战斗。
长沙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俺走!于是,曾国藩离开了长沙,前往衡阳继续练兵。他打算在衡阳,练成一支劲旅,打几个胜仗,重新拾回颜面。
曾国藩的这个美好愿望能实现吗?
我们经常在一些公共场合,听到或者看到过这句话:
谢谢合作!
其实这不是合作,这是命令,是要求你服从,要求你守规矩。
真正的合作,是两个人之间自由、自主的互动,而不是由一个不变的规则决定,不是一方要求另一方完全服从的关系。
曾国藩确实是抱着一腔救国的热情,不要名不要利地做事。但问题是他做事,是自己指定一个规则,然后让别人服从。这样的合作有两个致命的缺点:
(1)不太可能持续
(2)不具有普遍性
如果这个世界,永远是“我制定规则,让你来服从”,那么没有人愿意跟你合作。
单次的合作,不叫合作。
合作,是能够使双方共同持续地,去完成某个事情。
所以合作的本质是:
大家组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它就像一个生命体一样,每个合作方,就是它的器官,每个器官都有赖于其他器官的生长,这个生命体才健康、完整。
就像《人类简史》里说的,与其说是人类驯化了小麦,不如说是小麦驯化了人类。小麦通过人类,把自己的种子撒遍大地,生生不息。而人类也因为小麦,人口得到了稳定的增长。
你看,这才是合作。
合作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互利。
如果你是弱势的一方,首先,你不能侵害对方的利益;其次,你还要能给对方提供价值,这样你才能和对方形成利益共同体。
真正的合作,往往具备以下几个要点:
(1)不以损害对方的利益为起点
(2)不是你选择合作伙伴,而是合作伙伴选择你。
(3)合作总是表现为利他主义。
(4)合作是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
对照以上四点,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曾国藩一腔热血,却被整个官场所排斥,谁都不愿意帮他,因为他实在是缺乏合作精神啊!
本文部分内容选自张宏杰《曾国藩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