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3

白话聊斋 鸦头（卷五）

《聊斋志异 鸦头》讲山东王文，游于楚，遇见同乡大贾赵东楼，赵邀请王文至其寓所小勾栏（青楼），席间门外走过一少女，婉若神仙，望见王生，秋波频顾，眉目含情。生素不贪色，而此时竟魂不守舍，应酬乖滞。问赵，知为老鸨次女，字鸦头，年十四矣，很多人欲重金聘之，鸦头绝不屈从。赵戏言愿为撮合，王倾囊只有五金，赵又助以五金，得与雅头一宵之欢。二人当夜私奔。鸦头施法术，次晨即至汉口，设摊，开了一家小肆，卖酒贩浆。一年即能蓄婢。

一日老鸨派妮子（鸦头姊）来捉拿鸦头，家中人多而未能得逞，母至揪发提去。王急返楚欲赎之，小勾栏已物是人非。王无心经营，关店归乡。数年后，偶至燕京，见育婴堂中一儿七八岁，酷肖己，爱而赎之。儿自称名王孜，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一日街市偶遇赵东楼落魄枯槁。偕归设酒款待之，赵告诉王，鸦头被母捉走后，屡遭鞭笞，嫁之不可，被关囚室，生一子，收在育婴堂。原来赵东楼爱妮子，青楼北迁，供应资费，数年间，万金散尽，鸨及妮子遂厌弃之。鸦头提醒青楼无真情，又托赵转交书信一封于王文，赵乃归。王读鸦头信，泪不自禁，厚赠赵而去。告子孜，孜年十八矣，即时至京，杀妮子及老鸨，皆化为狐。赵始知妮子为狐也。王孜孝慈，然性暴，母乘其睡，挑去其拗筋。自此温和如少女。

异史氏感叹曰，青楼都是狐狸也。不能说有狐就有妓，至于狐狸为鸨，则是令人憎恶之禽兽也，伤天理灭人伦。其何足为怪？至万千磨难至死不渝，人类尚难做到，何况是狐呢，不必求全责备了。唐太宗说魏徵妩媚妖娆，我也十分想念我的鸦头啊。

《鸦头》讲述了一个书生爱上青楼少女，终成眷属的通俗故事。闲暇时候读来消遣。心情亦能为之舒缓，或有所波澜，丰富一下平淡乏味的生活也。

诸生王文，东昌人，性格笃诚，穷游于楚，过六河，住旅舍，休息以后便出门去，遇同乡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甚是欢欣，便邀光临，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错愕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吁寒暖。王问此何处所，答云：“小勾栏，余为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门庭，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挽令坐。

俄见一少女经过外门，望见生，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容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能歌善舞，宾客屡以重金啖媪，女执意不肯，致母鞭楚，女以年小哀求，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失于应酬，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愿作媒）。”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西沉，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刚烈，必当不允，故许诺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返，得约五金，强赵致媪，媪果嫌少，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执拗，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答应，使婢邀王郎。赵恐其反悔，又付金给媪。

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如君可托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收拾行装，女易男装，听谯鼓已三下矣，命随身二卫，即时出发，托以急务，叩扉偕出，草草而行。

女以符系于仆股及驴耳上，纵辔极驰，但闻耳后风鸣，目不容启。天明至汉口，赁屋而止。王惊其异能，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之外即已远，可幸无恙。”王毫无疑惧，从容曰：“室对芙蓉，何惧乎，只是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必顾虑。今买卖之人皆能养三数口，清淡日子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于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绣荷囊。日获盈余，伙食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裙帏，但掌柜监督而已。

女一日忽悄然悲曰：“今夜可能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陵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迎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绳索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摔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须速作计议。”乃急整装，将要迁徙，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寝食俱废，急诣六河，冀得赎之。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邻人，俱不知其所徙，悼丧而返。于是表散旅客，囊资东归。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奇怪此小儿神似其主，反复注目之，王问看什么，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想一定是同名姓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乡，人不问而知是王生子。

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钳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信，会乡里有人家闹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示狐隐处，令数人击其所，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漫步街市，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别来无恙否。赵惨然请细谈，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徒，又欲夺其志，女矢志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之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经过，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赵所言何也，原来媪徙京师，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各种供养费用，层出不穷，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豪贵之家游乐，恒数夕不归，赵怒不可遏，然亦无可奈何。适媪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转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面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中，暗无天日，鞭挝裂肤，又饥火煎心，熬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薄衾，迭抱互暖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毕竟是骨肉之亲，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也。”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

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至吴媪居所，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江湖客饮，望见孜，惊愕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刀径入后院，见媪督婢作羹，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抽矢望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斩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之：“何不听吾言？”命安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翻媪箱箧，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王问吴媪，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嚎啕自挞，悲哀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孜葬皮而告母，方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昌盛，感恩于赵，报以重金，赵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昏定晨省，奉侍甚孝，然误触之，则雷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终当杀身倾产。”夜伺孜睡，潜挚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其踝骨两侧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亦如之，然后释缚，抚之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昨夜回忆昔之所行，都非人类。”夫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