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山冈上,月光上浮。
山冈的林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夜晚清冷的皂制间搅动着几缕隐约的蔷薇色,雪下大了,远处的山林渐渐模糊起来。一只飞鼠从枞树上方的树洞探出头来,屏住气朝树下方的那间桤木做成的房子窥去,透过钴蓝色玻璃上的那道裂缝,隐约看到窗台上摆放着飞鼠平日里最爱吃的桦树和桤木所结得葇荑花序。干扁的花序压成了书签,书签下方摞着一沓整齐的信纸。突然,飞鼠"嗖~"地一声缩回洞里,用它那双那大而醒目的眼睛,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人影。
"呼——真冷!"戴毛皮帽子的男人,吐出白色的气息。
说罢,半敞开衣领,朝里面低头查看着什么。"再挺挺,快到家了!"男人像鼓励似地提高声音说。胡子结上的冰碴听到也跟着高兴地跳动起来。
这时,男人脚下一滑,趁着这劲儿,皮袄里掉下一个做工精致的笔记本。
男人"哎"的一声,紧忙锚腰去拾。一边倒霉叹气,一边用手快速地拂去本上的雪粒。可本的边缘还是很快被消融的雪水润湿了,他加快步伐,心想:"得赶快把它放在蓝色玻璃下方的桌子上,那里每个早晨都洒满了太阳温暖的阳光。"脚下传来急促的"嘎吱嘎吱"的踏雪声。
雪跟着男人临近的步伐下得也越来越大。天空模糊的蔷薇色变成了淡紫色,山上的屋顶慢慢清楚起来。白桦木立起的围墙,隐匿在这簌簌的飞雪中。雪把山林照的通亮。枞树下,一间木屋墙上盘踞满了桤木的年轮,一圈环着一圈。几只飞鼠在枝头打趣。风卷起层层雪粒刮地人脸上生疼,瑟缩一团的黑狗吝啬地叫了几声。玻璃窗前堆起楔的小雪坡。屋里摆放着一张新新打磨过的桌子。一双冻僵的大手将我了过去,然后转身睡去了。
月光投在桌上枞树的影子,影子里夜行的飞鼠们正忙着采摘一颗颗椭球形的果实,它们展开那被毛的翼膜,在相距百米的树间自由滑翔,惊起"沙沙"雪尘。一只胖嘟嘟的飞鼠正盯着屋里窗台摆着的那串葇荑,不时的嗅动鼻子,牙磨的"咯咯"作响。我出神的望着窗外,想到自己落到了多么冷,多么荒凉的地方啊!
正在这时候。
"是笔记本啊。"
突然穿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清澈又充满磁性。
"本,你真孤单吧!"那声音又说。
我没有立即回答,顿了顿,说,"嗯,是孤单。"我回答后想:"究竟是谁在叫自己呢?"心里有些紧张起来,我环顾四周,将身子转动起来,发出"唰唰唰"的翻书声,警告它:我可不是好惹的。
忽然,窗台上方的角落里投出了一束亮光,一沓厚厚的信纸正俯看着我,我看到它身上刻满了很多我不认识的文字和奇怪的符号,但那符号却又似曾相识。
然后马上觉察道:"咦,是书啊!"
接着我又挺大声音肯定道:"我认识你!"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激动,仿佛遇到了以前的熟人,我高兴的抖动着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很早以前我就认识你,那是我还在出版社的时候,再早一些时候是在造纸厂,那时候我还不太能认得出你。"我接着说"直到后来我们其中一部分的纸会被印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尽管那些符号我并不认识,但是却很熟悉,接着它们会被运往很远地方,有的还会飞到天上去,去到一个完全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可是啊…"说着说着我显出一脸忧伤,"剩下的那些纸就会被装进墨机里,在我们身上印上横竖规律的条纹,免不了流浪的命运。"
"其实我可羡慕你们了。"我含羞的敛起被水浸湿了的嘴角。
"那我可真高兴啊!"书松心的笑着,书说完接着又说,"可是我没到过天空,和你一样,也来这流浪了,其实你也用不着羡慕我。"
"不,你不一样!"我斩钉截铁的反驳道"你看你,全身装满了故事,孤单时还可以用来排遣心中寂寞。"
"可你们不常常歌颂你们是何等的高洁无暇吗?"书迷惑起来。
我顾不得回答它的问题,继续说道:"你们书一出生就被写上了各种标签,不费任何努力就拥有了许多形形色色的文字供人们欣赏赞美。而我们只有在刚出生的时候,在书店的书架上才能享受人们那短暂而吝啬的赞美。"我情绪变得激昂起来,"他们人类就是自私,将我们带回来,一番乱涂乱画后再把我们无情丢弃,没有谁会记得我们!听说过藏书,但你听说过藏本麽…"我愤愤道。
"看吧,现在就连作为本最后的尊严我也没有了。"我低头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衣襟,倔强而自暴自弃道,"其实是我故意从那人衣服里钻出的,因为我痛恨这种宿命。"
"哈哈…"书发出了它那慈性而温和的笑声。
"唔,呐,你笑什么呀!"我被这莫名的笑声弄的有些生气起来,涨红了脸质问道。
"你说书不知道寂寞吗?不对不对,我们的寂寞不同罢了。你会被抛弃,可我们书有时候理都没人理。"书正色道。
"你们书有时就是爱搬弄是非,把好的说成坏的,把坏的强称好的,就这一点我是瞧不上的,活得真虚伪。"
"孩子,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有像你一样的烦恼"我厌恶极了它那故作深奥语气,转身背对着它。
我没理它,停了一会气消了,喃喃道"不过……不过你们身上的香味还挺好闻……"
"哦?什么香味?"
我转过声音,向着那窗台上的漆黑答到:
"像春天的细雨,夏天的清荷,有时也夹杂着秋日余晖的温度,还有就是冬天里的梅花香了!现在又像极了你头顶上方那一抹葇荑的芬芳。还有很多味道,我说不上来,有时候又有他们人类人身上的气息,我不确定……"我的声音沉了下来,费解道:"可能那些味道就是叫人不会孤单的秘方……"
听到回答后,书仿佛一下子退回了自己那个稚气未脱的年纪,它清楚的记起,同样的情形,在另一个的空间里,它也曾羡艳地问过同样的问题。它怀念起了当初那些书架上陈列整齐给自己留下谆谆教诲的前辈们。眼里似涌起泪花,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我"喂!"了一声,见它朝我投来温柔的目光,说,"我们也算是同脉相承的远亲了,你还记得我们那曲遥远的歌谣吗?"说完它开始唱了起来:
"那密林盘踞的大树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她粉碎了她身躯~
用新鲜的乳汁喂养我们~"
这时我也跟着情不自禁地齐唱:
"她说太阳是我们共同的祖先~
叮嘱我们以后要歌颂太阳~
她劝慰我们不要伤心~
因为有太阳地方就有重生~
重生!"
歌声中我回到了那个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当初那个被匠人们反复打磨成浆在太阳下曝晒的那个炽热午后。
"万物离不开太阳,每张纸都有太阳的味道,你有我也有,春雨有,夏荷有,秋叶有,冬梅也有。"书继续说着。
"嗯……" 我本想打探关于人的味道,不过,我默默的抬头仰视着它,什么也没说。一首歌谣拉进了我们的距离,我开始对它有了好感。
屋外,经过树梢的风在空气里摩擦得呼呼作响。树上的飞鼠早已不见踪影,可那只奇怪的飞鼠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里,它撑起覆满被毛的翼膜,像是要起飞似的,发出如同风吹动塑料薄膜的震动声。屋顶上最底层的积雪被吸收了一整天阳光的瓦片所消融,融化的积水顺着瓦槽淌下一条慵懒的水线,溅起的泥点将那块裂了缝的蓝色玻璃弄的斑驳不堪。通亮的山林可以清楚看见木墙上纹着被水浸湿过的痕迹。
雪越下雪大,书的声音显得单薄起来。
我的好感中生出一丝嫉妒:"可你一出生就拥有了令人羡艳的胎记,那丰富有趣的符号多么神奇!而我却只有让人看得生厌的横线,竖线,方格线…"声音委屈起来,说罢朝着头顶上方的漆黑,摊手愤愤道,"为什么?这不公平!"
它好像被我的诘问所难住,黑暗中没有很快传出那道熟悉的亮光,片刻静默。窗外堆起的楔形雪坡滴下一个又一个小坑。
"没有一段故事是白白得来的……"。那道光又重新亮了起来,有些微弱。
"你要知道……咳咳……"我想可能是风大的缘故它有些气喘起来。
"你要知道……每一个书都是先从作一个本开始的。"那声音沉闷的像是快窒息似的。风穿过玻璃的缝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房间里葇荑的香味越来越淡,渐渐被墙上潮湿的土腥味代替。窗台上方的漆黑里闪着微弱的光。
"当你为忍受了千篇一律的印刷而感到枯燥乏味时,那你就应该去试着尝试……去尝试一些……一些新的……新的苦难……"书的声音断断续续,屋子里布满了潮湿的寒气。
我听的乏累,觉得它又开始搬弄是非了,漫不经心地旁观着头顶上方的表演。心想:"呵,虚伪的骗子。"
"哦,每一本书都是先从作一个本开始的。"我哂笑般复述到。内心为刚刚的好感感到羞耻。我没再理它。
书说完后,那黑暗里方也再没有发出亮光。
月光在桌面上泛着细碎冷漠的银光。我和那只飞鼠对视着,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窗外传来一阵阵沉闷狗叫声,昨晚的大雪把狗洞堵上了。外面是刺眼的白,我看见枞树上方正挂着一个被飞吹上去的塑料团,外层的塑料已被吹破,"窸窸窣窣"的在风中发抖,我想到了昨晚的那只飞鼠。惊觉道,"原来是团塑料啊!"猛然想起昨夜的谈话,我目光迅速下移,却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
那本厚厚的书全部被水浸湿,防止窗台的积水流下来,它竭力的伸开的臂膀,臂膀已结上了厚厚的冰,上面的字迹都被水浸湿不见。突然,不经意间我看到它光滑防水的书皮上写着的几个醒目的大字——阅读本。
"它不是、"一下子,我的心像凌空遭遇寒流,冻的皱缩起来。玻璃上透出蓝色耀眼的光,那串冰冻在书皮的花序竟慢慢地生出花来,我皱缩的心蓦然嗅到了来自太阳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