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3

奶奶像睡着了一般地躺在床上,脸色红润,有光泽。嘴些微微上翘。早晨去医院穿的灰色斜襟上衣系得严严实实的,领口儿还别了一个别针,头发听话地全部束在脑后。奶奶应该是走的很平静吧,没有痛苦挣扎的迹象。父亲母亲守在奶奶的身边啜泣,弟弟跟几个同事正在忙着收拾屋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奶奶身边的,像是无形地飘过去的,又像是把灵魂蜷缩起来,借助机械动作爬过去的。奶奶走了,我也像跟着她走了一般,灵魂出窍的感觉大概是在那一刻体会得最是深刻吧。

来不及询问奶奶离世的过程,我就被派出去给各个亲戚报丧。奶奶的娘家离我家不远,我一直提醒自己要清醒,要好好地送奶奶最后一程,我跟自己说,你不能哭啊,奶奶是希望你好好的,不是吗?纵使我有再强大的意识也抵不住泪水的汹涌。眼前的路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以后再模糊。流淌在脸上的泪热了又冷,冰冷之上再浇筑一层滚烫。我丝毫没有觉得悲伤,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我用声音刺激自己,告诉自己奶奶没有走,她只是睡着了……..

通知了所有的亲戚后,我又飘回了家。奶奶走了,我像一棵没有根基的浮萍一般,只能用最后的一丝气息飘着。

机械化地按照本地的风俗给奶奶准备着葬礼。沐浴,更衣,我挤到奶奶跟前夺过姑手中的温毛巾,为奶奶擦拭。斜襟的扣子不好解,但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最喜欢穿它。每一次我都会看着她一个又一个地耐心系着,那模样不像是在系扣子,而像是在感受自己的身体。我会忍不住地问奶奶会不会因为系这个着急呢?奶奶努着嘴说,着啥急啊,慢慢来,啥事儿都得慢慢来。

我从奶奶的脸上开擦拭,尽管她已经到了七十九年的年纪,但岁月也不舍得对这个老人下狠手,脸上的皮肤依然光滑有度,零星的老年斑愈加显得突兀。颈纹也没有松松垮垮,而是像起皱的糖纸。奶奶爱干净,干净到白白净净的毛巾上擦拭不出一点污渍。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眼睛,据说如果有眼泪掉在去世的人身体上会阻碍她们通往极乐,我怎能阻碍奶奶的幸福呢?奶奶为这个家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与我的痛苦比起来,我的痛苦又算什么呢?我再一次切断了悲伤。

脱掉裤子给奶奶擦拭腿的时候发现有几张花花绿绿的钱掉了出来,卷起的裤腰里还掉出一块散乱的手绢。手绢上绑着一根毛线,毛线的两头各自打了一个结儿。想起了妹妹跟我吐槽奶奶昨天刚跟她要了一百块钱,跟眼前的花花绿绿就对起来了。奶奶经常说啊,钱能壮胆,没啥都不能没钱。又想起来她用这仅有的每月几十块的工资养活了我们一大家子人的伟大与节俭,心里的滋味开始变得更加复杂。

很快就擦到了奶奶的脚,这双小脚真的是三寸金莲,奶奶在世不曾向我们展示她的小脚,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将她的小脚看得仔细。被裹脚布长期裹着的脚早已经不是脚的样子,仅剩一个大拇指伸出来才能让它称之为脚。剩余的脚趾都被踩在脚掌中。那弯弯曲曲的样子就能让人感受到当时裹脚时的痛苦与折磨。活生生被掰断的骨头不知道已经呐喊了多少次才让皮肤也开始变成盔甲一般护住脚心,像枯树的枝枝丫丫,舒不平又无法聚拢。总是要擦洗干净的,人还是要干干净净地上黄泉路。这是最后能为奶奶守住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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