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问,最孤独的时候

大一时,尚没有一身懒病,也参加了个社团。

晓是经过这么多年风吹雨打, 如今脸皮奇厚的我,说出社团的名字来,耳根也有些发涨。

——绿叶文学社!

似乎年轻时都这么彪呼呼过。看了几本闲书,胸中愤郁之气直冲云霄,眼神孤傲变得比脾气还大。气质冷冽逼人,随便走进什么房间都可以把气温降低几度。

文学社就是纠结此类文学青年,闲人怪咖的地方。

都说文人清高,但一涉及职称待遇单位分房子,口蜜腹剑冷嘲热讽甚至互抡王八拳,一样也不比别人少。兄弟亦不能免俗,凭一篇酸文,混了个文学社副会长。略微遗憾的是,社团过于人事臃肿,除了我,还有五个副会长。

但也不能阻挡之后,逢人便讲,鄙人,文学社社长,多多指教。

很是沾沾自喜。

去文学社报道那天,当走走过场,没报什么期望。你也知道,悲剧是创作的源动力。漂亮女孩才没空看书伏案胡写呢。搞文学的女生,水汪汪的大眼镜,大多中人之姿,因为看了一麻袋书,肚子里的坏水一点不比你少。如果那位仁兄喝多了,不幸撩上这么一位,你就别想过肃静日子了。

情况跟预想的差不多,黑压压一屋子人,灯光很是晃眼,社长象征性鼓励几句,畅想了下未来后,大家乱哄哄地散了。

说是文学社,其实没什么活动,大家分头看书写字就好。每个月上交一篇文章,交给社长点评。

有点像现在知乎大行其道的写作班?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一个陌生手机号码,发来短信:Hi

莫名其妙。这谁啊?

我回:咱俩不认识吧?

“我也不知道呀!”

更是不知所谓的话。

“我看你呆头呆脑的,是不是刚空投地球,又在中国迷路的外星人?”

“嘻嘻,我就是外星人。”

我叹了口气,把号码储存,联系人填写外星人。

之后就和这外星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上了。

没有过问对方姓名年龄性别住址相貌,这不重要也没必要。但从聊天语气,推测是个年轻的女外星人。因为全宇宙的智慧雌性,都有这么一段鲜花着锦的年纪,集纯真明亮与呆萌可爱于一身。

“地球人,你干嘛呢?”——移动公司把业务都做到半人马星座了?

“这家店的曲奇饼干味道真不错。不信你尝尝。”——外星人迅速堕落为吃货。

“大海好美!”——地球,湛蓝之星,岂是浪得虚名?

“要考试了,你有没有好好看书?”——那美克星人千里眼,顺风耳,作弊应该很容易吧!

“地球人,骑车兜风去喽。”

“晚上海风很大,带件厚衣服。”

“好的,嘻嘻。”

“回见!”

“回见!”

诺基亚屏幕变得暗淡,我笑笑,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象有个头顶长着天线的大姑娘,踩着单车,边回头笑边挥手,然后飞上海风浩荡的夜空,变成一颗星星。

遥远天边的星星,发着温暖的光。

要不要问她姓名?念头触动,立刻摇摇头否决。算了,这样挺好。

又过了一个月,社长打来电话,根据学校要求,各社团周末轮流在礼堂播放电影。

这周该轮到我们了,让我选个电影。好像知道我懒,特别强调,光负责找电影就行,播放电影会安排其他社员来做。

我想了想,说出电影名字——《东邪西毒》。

心中王家卫最美最有韵味的电影。

记得有个小插曲,电影上报政治部审核,政治部老师问谁是导演。我说王家卫。结果他大手一挥,不用审核了。

老师,什么情况?

王家卫就是通行证!

我惊喜又惶恐。想不到王墨镜面子这么大,连搞政治的都免审。

那时距离恐龙灭绝没过几年,很远古,网络未像如今这样走进千家万户,播电影还得去搞碟片。我跑遍学校附近几家店才淘来这部影碟。当我站在影碟店里踌躇满志,驻足寻找时,店老板往往会心一笑,很善解人意地问,小伙子想看什么类型的?说着就要领我往内屋走。

就这样,事情办的还算顺利,我把光盘交给社长,只等明晚看电影了。

那天打完球吃了饭,过去时容纳几百人的礼堂差不多已坐满。顶灯熄灭后,不时有手机的光屏在人声嘈杂的黑暗中亮起。我在最后一排坐下,也掏出手机来,等待。

她在做什么?过会儿会发短信吗?

就像看到一处风景,吃到一口美食,禁不住要和心里的一个人分享。

她要来看该多好!我攥着手机想。

左等右等,电影还是没有播放,议论声不满声逐渐响起。 我起来看到礼堂正中讲台模糊一片,不见人影。

放电影的人呢?社长怎么安排的!?

我正要打电话给社长,短信响了。

外星人短信。

快来,帮我!!!

三个感叹号,象征性十足。宇宙有些连外星人也搞不掂的困难,我是唯一可依赖的地球人。

我美滋滋地回:你在哪?

外星人:讲台,快!

居然在讲台?什么情况?

我迅速越过层层阶梯座椅,雀跃如走出宅一天的昏暗小屋,面对大片星空。

就这样,我看到了外星人。

一个穿长裙的姑娘,蹲在讲台底下,长发垂落,正低头摆弄电脑主机。

“快,帮我看看,好像卡住了。”她抬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主机绿色指示灯一亮一亮,我注意到她耳边坠着很大的耳环,也在微光闪闪。

她融进漫天星光。

如果硬要形容一番当时情景的话。

“你也文学社的?怎么之前没见过?”

“咱们社也没什么活动呀!”

想不到我社深藏不露,还有这等美女。我蹲下来,心情好像阿里巴巴走进大盗的藏宝窟。大盗扔来一条麻袋,说兄弟,别客气,随便装。

人声鼎沸的礼堂,没人打扰的角落,在一双美目注视下,我慢吞吞鼓捣电脑,慢吞吞掏出光碟,哈口气在短袖上擦,又慢吞吞塞进光驱.....

飘来若有若无的香气,嗅起来像雨后槐花初开落满一地。我沉浸在里面,忘了乱哄哄的四周,平生第一次感激一台爱捣乱的电脑。

我享受这一刻,直到下边愤怒的人声汹涌,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

“文学社真TM蠢!”

“你大爷的,还放不放?”

我加快动作,三下五除二弄好,在电影开头按了暂停。

拿起话筒:大家静一静,都是高素质大学生,嚷嚷什么呀!耐心等待是一种美德。刚电脑出了点问题,现在正式播放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虽然等了一小会,不过恭喜,你们这次算来对了。这部电影是讲王家卫式爱恨情仇,具有.....”

“那么多废话,快放电影!”

“孙子,快下来吧!”

群众又嚷起来。

惯得你们,不可理喻!

我愤愤地按下开始,随即眉开眼笑和外星人往后走去。

身边有她在,小小人间噪音,我才懒得理会。

最后一排,我俩隔一个座位坐下。

字幕滚动,主演张国荣、林青霞......

我计划再等会。等字幕走完,音乐响起,欧阳锋扛着剑出现......气氛烘托差不多时,我就该坐过去了。

10、9、8、7......我深吸口气,准备挪屁股。

事情往往在节骨眼时发生变化。

一个留着中分头的小伙子,忽然走过来,挨着外星人坐下。

我有点恼怒,又把腾空的屁股放下。

这家伙好不长眼,哪里坐不行,偏坐这,还挨着坐。

可不到一秒钟,我就知道我错了,错得厉害。

尽管周围一片昏暗,我看过去的一眼,他俩在瞳孔边缘头挨头坐着,正吃一包爆米花还是什么零食。

那是她一起搭乘宇宙飞船而来的外星男友。

看上去从出生就在一起的样子。

宇宙飞船虽然坠毁,跌落在太平洋的深深海沟里。他俩并未沮丧,还要继续腻歪下去。

在中国上户口,贷款买个房子,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生一个外星娃,讲究基本法,写微博,看新闻联播,度过乏味无聊的一生。

电影里出现一片沙漠,欧阳锋坐在简陋的棚子里,嚼起花生米,忧郁的像个诗人。

礼堂窗帘飘动,有冷风进来,我坐在人群中,听到欧阳锋说:看来你年纪也四十出头,这四十多年来,总有些事你不愿再提,或有些人你不愿再见.......

她忽然回过头来瞥了一眼。

我接收到她完整的一瞥,挽救性地试图找到大概率一厢情愿的东西。

关于爱恋、怜悯、惜别、郑重的解释,还有不舍。

可这些复杂的情感,需要更大信息量载体的传递方式。比如一封长信,一个漫长夜晚,一场从太阳落山一直喝到星光寥寥的大酒。

我只看到她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我干咽了口唾沫,努力向她笑了笑。

再难堪的时刻,也要微笑捱过。

她似乎点了点头,转头继续看电影。有条长胳膊绕过颈后搭在椅子上。

脚步走动的声音,油炸食物的香气,窃窃私语,胳膊横在靠背,晃动的耳环如碎舞,它们联手升起,陷落成一个难以爬上的大坑。谈笑的人们扒着坑沿,观看坐在坑底的我,孤独的演出。

这部电影这时候变得有些唠叨,还有人在说个不停:我以为有一些人永远都不会嫉妒,因为他太骄傲。

这让我再难忍受,起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掏出诺基亚,在星光下将外星人删除。

我想,让星星继续留在天边,触不可及。

是最好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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