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已经很老了，老到已经没有人再叫他壮壮了，老到就算他现在躺在摇椅里于睡梦中死去，也没有人会感到无法接受。
人老到一定程度就会这样，周围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做好了准备，悲伤在时间的冲击下流走了大半。
这是件好事。壮壮这样想着，人年纪越大就越见不得别人哭哭啼啼的。可是如果真的没有人为他哭泣，他可又会感到难过了。
不想这些了。壮壮戴上老花镜，端起茶抿了一口，然后抓起压在茶杯下的报纸。几十年的老习惯了，就算他已经老眼昏花到了这种地步，也还是想要窥探窥探这世上发生的事，这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是啊，活着。人老到一定程度就很容易感受到“僵硬”，不只是那些胳膊腿儿的僵硬，还有那颗苍苍白白的心，总觉得没什么滋味儿，吃再多盐都没有用，所以壮壮的口味儿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古怪。
“哎？”壮壮注意到了报纸夹缝里豆腐块大的广告。
你有未完成的心愿吗？
你有后悔不已的过去吗？
你有无论如何也想再见一面的人吗？
来造梦屋吧。
我们给你编造一场美梦，让您梦想成真！
“造梦屋吗？”壮壮嘲笑着这则广告和那些会对这则广告感兴趣的人，“就算真的有那样的事情，也终究做个梦而已，假的到底是假的。”
壮壮觉得无聊了，于是放下了报纸，呆呆看了会儿天，然后起身回屋了。
他最近总是有种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感觉，可是没有人信他。这也难怪，因为近五年里，每年的这个时候壮壮总要这么说一遍。刚开始那些孩子们还安慰他这是错觉和迷信，到后来连理都不肯理他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壮壮能感觉到，这一次很不一样。
“我要出去走走。”
当壮壮说出这句话时，他看到儿媳妇的眉头皱了皱：“这都几点了，确定要现在出去吗？马上就吃饭了。吃完饭吧。吃完饭让您儿子陪你去。”
可是吃完饭我就会犯困，那么困还能走去哪里呢？壮壮心里不服气地想着，嘴巴像孩子似的撅着，一言不发。
“行吧。”儿媳妇看他那个样子，笑着妥协了，“让您孙女陪你去。我给你们装上饭，饿了就吃，行不行？”
壮壮这下子满意了，喜笑颜开：“我要猪头肉。”
“行！”
“岚岚的多放肉，她最近减肥，都饿瘦了。”
“我知道的。”
“还有……”
“把姜丝和花椒大料都挑出来是吧？”儿媳妇抢先说着，“您就放心吧。这天天的菜不都是我做的吗，什么时候出过错了。您先那看会儿电视，我去叫岚岚。”
可壮壮哪里看得下去，他把电视关了静音，每隔十几秒就往岚岚的房间看一眼。最终，岚岚带着满脸的不乐意走出了房间，嘴里抱怨着：“这么热的天，干嘛非得出去呢？”
干嘛非得出去呢？当然是因为呆在家里实在是太无聊了。可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喜欢在家里窝着，一窝就是好几天，连买瓶酱油都要从网上叫外卖送来。可这么窝下去，可不得憋坏了？
拎着两盒满当当的饭菜，戴上鸭舌帽，又拿了把伞，岚岚和壮壮出门了。壮壮很开心，觉得自己就像是春游的孩子，啊，虽然这已然是夏天了。
走了没多久，岚岚突然指着路边的一个屋子惊呼起来：“爷爷你看那里，那就是最近很火的造梦屋！电视上都播了。”
啊，岚岚也真是的。壮壮在心里抱怨，都快三十的孩子了，竟然还像个孩子似的大呼小叫。不过也难怪，岚岚从小学到现在的博士，就没离开过学校，所以仍旧是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在哪里哈？”壮壮伸长了脖子去看。
“那里，就是那间复古的屋子。”
净是些新词儿。复古？那不就是一间杂货铺嘛，壮壮年轻的时候啊，到处都是这样的老铺子，一毛钱就能买一个冰棍。现在不同了，杂货铺成了超市，冰棍也涨到两块钱一根了。
“你想吃冰棍吗？”壮壮忽然问道。
“哎？”岚岚奇怪地看着壮壮，“你在说什么啊？”
壮壮抬头看了看那热烈的太阳：“我想吃冰棍了。老冰棍，白色的盐水冰棍。”
“那种啊……”岚岚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现在好像已经没有那种冰棍了呢。巧克力冰棍可以吗？”
“不要。”壮壮用整个面孔皱缩来表示自己的抗拒，“腻糊糊的，不解热。”
“那……我们找找看吧。”
“那里。”壮壮一指那个杂货铺，“那里有。”
“怎么可能啊。爷爷你看清楚，那是造梦屋。”
壮壮摇摇头，抬脚就往那里走，岚岚只得跟上，心想等他亲眼看到就知道了。
没成想，那里真的有盐水冰棍，是那年轻的店主自己做的，没有香精也没有防腐剂，专门卖给来这里的客人，盐水冰棍一毛钱一根，水果的要贵一些，两毛一根，这样的价格，在这样的年代，连电钱都不一定够。
“就是这个味儿！”壮壮满足地坐在小木头凳上，一边吃着手里的冰棍一边打量着店里的一切，用岚岚的话说，这里真的是很复古啊，不仅是外观，就连里面都和壮壮那个年代一模一样啊！
就是有些太简陋了。壮壮又在想，现在这个好时代，这么简陋的屋子，简直是给社会主义丢人。
一旁，岚岚和年轻店主聊起了天。壮壮从她们的闲聊中得知，这个屋子其实并不是复古，它就是“古董”！年轻店主无意中看到了这个屋子，说什么也要盘下来，为此她用了整整两年，每天都去屋主那里磨嘴皮子，最后终于把屋主说动了。
这是个要了命的孩子啊。壮壮扫了一眼那年轻店主，开始觉得她浑身都透着古怪。
“我要走了。”壮壮突然就站了起来。
“可冰棍还没吃完呢。”岚岚说，“出去很快就会化了的。”
其实只是她贪凉，想吹空调吧。壮壮想着，赌气似的说：“化了我就喝盐水。”
“会滴在地上的。”
壮壮不开心了，他撅起了嘴，身子板得挺直。
那年轻店主反而笑了起来，去一旁拿了一个一次性的纸碗，放到岚岚手里：“用这个接着吧。”
“不好意思啊。我爷爷的脾气就是这样……”岚岚把后一句的声音放得很小，可壮壮还是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了她在说自己坏话。
“我要走了！”壮壮不再等岚岚了，转身就走出了那个杂货铺。
“哎！爷爷！你等等我啊！”岚岚追上壮壮，把手里的纸盒子递了过去。
可壮壮一扭头：“我才不要呢，那种盒子不环保。”
“可你的冰棍已经化了啊。”
“怎么可……哎！”壮壮赶紧去舔那即将滴下来的盐水，又把冰棍的每个侧面都使劲嘬了两下，冰棍表面呈现出干巴巴的霜样白色。
“我饿了。”壮壮拿着快要吃完的冰棍，摸了摸肚子。
“可是你刚吃完冰棍呐。”岚岚皱了皱眉，“不能立刻吃饭的。”
壮壮把眉毛皱得比岚岚还要深：“可是我真的很饿。”
岚岚叹了口气，指了指远处的大树：“那里有椅子，也有阴凉，我们去那里吃吧。”
“可是那里好远啊……”
“但那里看起来就很舒服啊……”岚岚故意这样说着，“有大树，河边还有凉爽的风，一边吃饭一边还可以看别人钓鱼……”
“那还等什么！”壮壮迈步就走。
半个小时后，壮壮坐在椅子上，满心期待地接过岚岚递过来的饭盒，一打开，壮壮的脸垮了下来。
“哎呀。”岚岚打开自己的饭盒后惊呼一声，“妈妈又忘了把姜丝和花椒挑出来了呀。”
岚岚和壮壮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在纠结，到底是忍忍吃了呢，还是去找间餐厅偷偷搓一顿。
“可是如果我们不把饭菜吃光，妈妈会生气的。”岚岚说。
“可是我在刚刚的杂货铺里看到了番茄鸡蛋盖饭。”壮壮说。
“可是这些饭菜怎么办？”
“可是我看到那边桥上有流浪汉。”
“这个不用加可是啦……”
于是，岚岚和壮壮又走了半个小时回到了刚刚的造梦屋，在路途中，还将手里的饭菜全部倒进了流浪汉那掉了漆的搪瓷碗里。现在还有这种碗真是少见啊。
“两份番茄鸡蛋盖饭！”壮壮刚一进门就这样大喊着。
“哎呀？是你们啊，怎么又回来了？”
岚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又走回来了。”
“才不是呢。是因为饭菜里有姜丝和花椒。”壮壮坐到那一排的横条饭桌前说道。
岚岚继续不好意思地笑着，另外又叫了两碗紫菜蛋花汤。
很快，菜上齐了，壮壮和岚岚狼吞虎咽地吃着，说实话，这里的番茄炒蛋做的还可以，虽然番茄要是再弄碎一点，鸡蛋再弄大一点会更好，但是这味道真是很棒了。
爷孙俩同时将空了的碗往前一推，将身子舒服地略略往后仰去。
“老板，结账。”壮壮又这样喊着。
年轻店主笑着结完账，却并没有走，反而说：“呐。我看你们和这家店有缘分，要不要，赠送你们一次造梦的机会。你们爷孙俩，谁想要？”
岚岚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可以让我和喜欢的明星结婚吗？或者……让我变成古代的绝世美女和王爷相恋？或者或者……”
“太俗气了！”壮壮撇着嘴说，“我年纪比较大，这次机会当然得给我！”
“这和年纪没关系的吧。”岚岚不开心地说。
“当然有关系了。”壮壮叹了口气，一瞬间就露出了老者特有的沧桑，“我老了，没几天好活了。”
这话可是最让人没有办法的了。岚岚耸耸肩，送送手，壮壮赢得了免费造梦的机会。
“那……您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年轻店主问。
“遗憾的事？”壮壮摇摇头，“老了，记不起来了。”
“我们这边有追忆仪，您看，您要用吗？”
“要钱吗？”
“免费的。”
“那就用。”壮壮理所当然地说，“免费的那不用白不用。”
年轻店主笑着将壮壮领进里屋，几分钟后，当壮壮再出来时，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怎么了吗？”岚岚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壮壮像是不想搭理岚岚似的。
“接下来就是造梦了，您应该已经想好要造怎样的梦了吧。”年轻店主仍旧带着笑容问。
壮壮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那个……”岚岚有些不放心，“我可以跟爷爷一起去吗？我就在一旁看着。”
“当然可以。”年轻店主说，“来吧。”
店主带着二人进了另外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很空，四面白墙，只有中间放了一个仪器，仪器旁有两把椅子。
壮壮坐在了几乎嵌进仪器里的那把椅子，店主走过去将奇怪的仪器按在壮壮身上，然后按下按钮，壮壮几乎是在瞬间进入了梦乡。
“什么也没有发生嘛。”岚岚打了个哈欠，这里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啊。不过电视广告总是这样啦，把一些东西传得神乎其神，什么睡一觉就可以改变人生啦、让不爱学习的孩子变得用功啦、让坏人变成好人啦……都是骗人的呢。
终于，就在岚岚快要睡着的时候，壮壮醒过来了。
这之后的时间里，壮壮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天带着眯眯的笑脸，不吵不闹也不任性了。一个月后，岚岚发现壮壮躺在他最爱的摇椅里永远地睡着了，脸上仍旧是笑眯眯的。
壮壮的家人给他举行了一个安静的葬礼，葬礼上没有人哭哭啼啼的做出难看的样子，但人们仍旧文雅地揩着眼泪。在熟悉壮壮的老人在葬礼上致辞时，岚岚第一次知道了壮壮的过去，那些壮壮就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有讲过的过去。
壮壮年轻的时候，正是文革猖獗的时候，整个国家都是乱糟糟的。壮壮的妈妈曾经是个乡绅家的女儿，好像曾经还在国民党内部当过文员。说来也奇怪，共产党费尽心思地想要消灭阶级，结果却又用了个“成分”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壮壮的爸爸成分也不是太好，为了自保，壮壮爸把壮壮妈举报了。壮壮妈经受不住背叛与侮辱的双重压力，跳河自杀了。
壮壮爸在内疚与恐惧的双重压力下，疯了，在一个暗夜里失踪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壮壮于是就跟着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后来有人说，他在别的地方见到壮壮爸了，他根本没有疯，他只是怕。
岚岚不知该怎样评价这样的事情，那段黑暗的过去，岚岚只从文字或纪录片中了解过些皮毛，但哪怕是这样，她也能够体会到，那个时代扑面而来的绝望。可她却从来不曾想过，爷爷也是从那个时代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他经历了文革，经历了拨乱反正，经历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光，经历了伟人的逝世，还经历了将乱未乱的危急关头……最后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迎来了新的时代……
岚岚忽然觉得壮壮不再是那个只会任性发脾气的爷爷了，他成了一个高大的人，毕竟，他曾经经历了那么、那么多的事情……
可是……他最后究竟梦到了什么呢？
岚岚在葬礼之后，再次去到了那个造梦屋。年轻店主仍旧笑着迎接进来的每一个客人。
“哎呀？是你呀。你爷爷呢？”
“他……走了。”
年轻店主仍旧笑着，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反感：“那，想不想看看壮壮的梦？”
“壮壮？”
“就是你爷爷。”
岚岚点点头，她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年轻店主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条，上面用遒劲的行书写着：
在我十八岁那年，妈妈为了保护爸爸，主动替代了他进行批斗。妈妈失足落水了，爸爸很难过，为了不牵连我，爸爸选择了离开。不过他会在每个月给我写信，有时还会寄来些大城市的东西。后来，我长大后，找到了爸爸，爸爸临终前，说他爱我，也爱我妈妈。
“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啊。明明……”岚岚对上了年轻店主那对温柔和明亮的眸子，耳边听到她说，“造梦屋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啊。这里不需要真相，或者说，这些梦，就是真相。你觉得呢？”
岚岚低头想了想：“爷爷离开这里之后，确实很开心。”
年轻店主笑了起来：“欢迎再次光临造梦屋。我们提供心理伤痛治愈服务、性格引导服务以及……为临终者提供最后的精神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