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
【三一七】诚意功夫在格物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刘宗周云:“良知只是独知时。然余干主谨独,先生言致知,手势大不同。先生是出蓝之见。”(《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卷三,页三十下。)
捷案:余干似指胡居仁(字叔心,学者称敬斋先生,一四三四至一四八四)。胡氏江西余干人。其学以静中戒谨恐惧为主。门人娄谅(字克贞,别号一斋。江西广信上饶人,一四二二至一四九一)得其传。弘治二年(一四八九),阳明迎夫人诸氏归余姚,舟过广信,谒娄谅。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
佐藤一斋引彭定求(《南昀集》,光绪七年[一八八一]本,附《密证录》,页一下至二上)云:“朱子于《诚意》章注云:‘独者,人所不知而已所独知之地。,逗出 ‘知’字。暗与阳明所讲格致工夫吻合。则所谓好恶之自慊,正是物之格处。为《大学》入手第一关也。独中明明有自然之好恶,岂不即是良知?”
【译文】
先生说:“朱熹解释‘格物’是‘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怎么格?并且程颐说‘一草一木亦皆有理’,现在怎么去格呢?纵使草木格得出理来,却又如何能够诚自己的意?我认为‘格’字应该做‘正’字讲,‘物’字应该做‘事’字讲。《大学》里的‘身’,就是指耳、目、口、鼻、四肢。要修身就要做到眼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嘴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好这个身,身体本身怎么去用功夫呢?心是身体的主宰,眼睛之所以看是因为心。耳朵之所以听是因为心。口与四肢之所以说与动,都是因为心的缘故。因此,修身的关键在于真正弄明白心才是问题所在,只要让心总是处于廓然大公的状态,就没有什么不正之处了。心一旦中正了,那么作用于眼睛便没有非礼之视;作用于耳朵便没有非礼之听;作用于嘴巴和四肢便能没有非礼之言和动,这就是《大学》中的‘修身在于正心’。
至善,是心之本体,人最初的心性哪有不善的呢?所以说到正心,原本就是善的,哪里还需要去正呢?正心是指在心之发动处去着力用功。心之发动不可能完全没有不善的意思,因此需要在此处下手,这就是‘诚意’。如果一个念头发出是向善的,你就实实在在去行善;一个念头发出是向恶的,你就实实在在去抑制根除自己的恶念。一念发动没有不是诚的,那么它的本体怎么会不正呢?因此,想要正心关键在于诚意。功夫下在诚意上, 这样功夫才有了着力点。
然而诚意的根本在于致知。所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这就是我的良知的所在。可是,知是善却不按照良知去做;知是恶却不遵循良知的指引而不去做,那么人的良知便被遮蔽了,就算不上是致知。良知不能扩充到底,虽然知道善是好的,但也不能切实地去做,即便知道恶是不好的,也不能切实地去除恶,这怎么去诚意呢?所以,致知,是诚意的根本。
但是也不是凭空的致知,致知要在具体的事物上去格。如果意在于为善,那么就在你眼前这件实事上去行善;如果意在于去除恶,那么就在你眼前这件事上去除恶。除恶,本就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为善是把不善的导正成善的了,也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这样,本心的良知就不会被私欲蒙蔽了,这两者同理。如此这般,心里的良知就不会被私欲所遮蔽了,能够达到至善了,意念的发动,也只有好善,除恶,没有不诚正的。使意念诚正的功夫实践起来就在于格物,如果像这样去格物,人人都可以做到,‘人皆可以为尧、舜’,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释疑:
这段阐述了“大学”里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八个字,大学原文后面还有九个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总结起来,这十七个字就是儒家倡导的成贤成圣方法论。
先生这段基本上囊括了他学说的全部精义,可以看出,先生的学说通俗易懂,即便目不识丁之人,也可以完全领会,但是尽管如此,其学说依然无法发扬光大,只是因为世人的毛病就是“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这也是古今天下人之通病。
先生这节的阐述非常清楚而明确,一是讲修身在正心,二是讲正心在诚意,三是讲诚意在致知,四是讲致知在格物。这四点正与先生“四句教”一一对应: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格心物,真功夫,人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常惴惴不安,因何“不古”,鲜能自解。人生路上,追逐奔忙,迷了根本、失了初心。正心则复“古”(本),心如何正?心本无不正,着力处在诚意;意如何诚?着力处在一念萌动,心动意起之机,诚其不诚,去蔽致知;知如何致?着力处在格(心)物,内观心动,恰见“心中一物”,“心物”格,则良知致;物如何格?把“心中之物”翻出来,私的、妄的,有的,扫除干净,还它个一清二白(一体清明,二元明白),无私无我,一干二净,“心物”“格”,则知自致!正如先生所言“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切切实实在心地上用功,久而久之,当下自然释怀明白真心不二,何疑之有?
先生此说是基于“心即理”之立论,故格物致知,可以理解为格心物,致良知。如此功夫只须在心上做,一了百当。
《大学》云:“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故可谓大学之道在修身,而修身在正心。正心的工夫把手在诚意;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因此就“八目”来讲,格致诚正是修身的功夫及次第;而齐治平则是修身的效验。当然,这只是从字面上来理解,更深层次的含义是,“八条目”既从次第,亦自成工夫,但无论如何,俱皆“一以贯之”。次第论如原文所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国治而后天下平。”实际上次第之论,只为阐述周全,现实工夫,因人而异,因缘而成,自成工夫。所谓因人而异,是指人人认知各不相同,比如有人认知在物上,工夫便自格物起。而“格者,正也;物者,事也”,格心物,正其不正以归其正,即是“存天理,去人欲”,即是“致良知”。“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即是“正心”,心即正而身自修矣;比如有人认知在其知有偏者,即可致良知以至于“心正而身修”;有人认知在其意不诚者,即可诚其意以至于“心正身修”。如此工夫一贯,岂非次第而不可达焉?所谓因缘而成,是指万事万物因缘和合,只在一心;起心动念,斗转星移,无不随感而应。故修身之本,正心之功亦不可执定。只是不要忘了“笃实工夫”,下学而上达,自然是“往道上会”,自然“心正身修”。此“自成工夫”之谓矣。
上述所论,又另有证据:阳明先生据《孟子·尽心上篇》所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把人分为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和困知勉行等三种。其中,学知利行和困知勉行者,自然于“八条目”工夫如前所述有所选择,至于“生知安行”,即“尽心知性知天”者,知以“不虑不学”,自然“心正身修”,自然“至善”之止,故以其明明德于天下者,尚有何难?其余格致等工夫名目自无须细论矣。
精讲摘要:
诚意功夫,它的下手处在格物,格物首先是格意念,是格心。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人可以为尧舜,圣人可以学而至。
这篇是很难得的见阳明先生讲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它们之间的关系的文字。如果再有人问我学《传习录》从哪儿学?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从三一七条学。学完这条再回头去学《传习录》上篇的时候,你就有获得感,诚意这些都不是空话,它们之间互动,你要这样做下来,人人可以为尧舜。
批注:
①先儒。指程伊川与朱子。
②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二程遗书》卷十八(页九上)曰:“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伊川语。
③“正”字义、“事”字义。此为阳明解《大学》经文“格物”之义。参看第六、七、一七四条。
④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论语·颜渊篇》第十二,第一章,子曰:“非礼勿,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⑤体当。体会承当。
⑥廓然大公。参看第七十二条,注五。
⑦修身、正心。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皆见《大学》经文。
⑧独知。朱子《大学章句》释《大学》第六章“慎独”云:“独者,人所不知而已所独知之地也。”
⑨参见《读先师再报海日翁吉安起兵书序》:“师(王守仁)既献俘,闭门待命。一日召诸生入讲曰:‘我自用兵以来,致知格物之功,愈觉精透。’众谓兵革浩穰,日给不暇,或以为迂。师曰:‘致知在于格物,正是对境应感实用力处,平时执持怠缓,无甚查考,及其军旅酬酢,呼吸存亡,宗社安危所系,全体精神,只从一念入微处,自照自察,一些著不得防检,一毫容不得放纵,勿欺勿忘,触机神应,是乃良知妙用,以顺万物之自然,而我无与焉。夫人心本神,本自变动周流,本能开物成务,所以蔽累之者,只是利害毁誉两端。世人利害不过一家得丧尔已,毁誉不过一身荣辱尔已。今之利害毁誉两端,乃是灭三族,助逆谋反,系天下安危;只如人疑我与宁王同谋,机少不密,若有一毫激作之心,此身已成齑粉,何待今日?动少不慎,若有一毫假借之心,万事已成瓦裂,何有今日?此等苦心,只好自知,譬之真金之遇烈焰,愈锻炼愈发光辉。此处致得,方是真知;此处格得,方是真物,非见解意识所能及也。自经此大利害大毁誉过来,一切得丧荣辱,真如飘风之过耳,奚足以动吾一念!今日虽成此事功,亦不过一时良知之应迹,过眼便为浮云,已忘之矣。’夫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难;成天下事易,能不有其功难;不有其功易,能忘其功难。此千古圣学真血脉络,吾师一生任道之苦心也。”(《王龙溪先生全集》卷十三)
⑩意诚。闾本作“诚意”。
⑪格不正以归于正。参看第八十六条。
⑫人皆可以为尧、舜。语出《孟子,告子篇》第六下,第二章。
净心斋笔录
2023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