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

1

哑巴,严格说起来是我的远房表叔,与外婆家一路之隔。

三岁时的一场高烧,一贫如洗的老父母含泪守着烧到奄奄一息的儿子手足无措,已准备放弃的小生命却顽强的闯过了鬼门关,只是再也开不了口,智力也比同龄人差很多。

名字不知何时,已无人问起了,男女老少只是带着戏谑的口吻看见他老远就大声喊“哑巴,哑巴”,而他也无关世事,只是乐呵呵地扬起头冲着叫喊的人开心地咧嘴笑。

见过的人,一定会被他的笑深深感染。那种不带任何世俗记忆的,最原始最纯真的,发至内心毫不设防的咧嘴一笑,任谁都会忍不住打心里高兴起来。

农村的娃,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大起来的,哑叔也不例外。没空管他的父母,由着他野生野长,只要能每天回家吃饭睡觉,不到处惹事就可以了。家里人并没有优待他。

老家的习俗是,娶亲嫁女,老人离世,新房架梁,小孩满月,老人做寿都会摆酒请客。因是同姓同宗,一家有事百家帮,家家也都凑份子入席。

每逢这些时候,都能看到哑叔忙碌的身影。

干农活的乡里人,酒席里的饭好不好吃很关键。一两百人的量,需要用大锅大灶蒸。

用水泡好的成筐的大米,由两个壮汉爬上灶台站着,抬着往竹篾做成的大蒸笼里倒,就着热气再用一个大木棒不时翻搅,还要时刻保证灶膛里的柴火劲猛,这样蒸出来的米饭一粒一粒,才香才好吃。

蒸好之后,一根大木棒穿过蒸笼两旁留出的绳索打出的结,两人再就着热蒸气起锅,直接抬起放在酒席场地边上盖好。菜过三巡,要吃饭压压胃的老乡们才一个个端着碗去舀。

这活不复杂,但是很热又累,且又枯燥。哑叔不怕闷,他干活勤快,又不惜力气,往往得到大家的首推。每次看着大伙一碗碗的添饭,被热气蒸出满身汗水的哑叔,就笑的特别满足。

2

每次回家过年,如果一早去河边看老妈洗衣服,偶尔就能碰到端着脸盆拿着捣衣棒的哑叔。

看着他笨拙的站在薄雾缥缈的水中,半蹲着半熟练的搓洗自己的衣物,在一群嬉笑怒骂的妇女丛中,显得是那样地安静落寞。不知他是否会和我一样,有一种特别心酸的感觉……

哑叔结过婚,也是一个智力也有点问题的女人。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很是聪明伶俐,比我大几岁。一家人虽然贫贱,倒也其乐融融。

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跟哑叔的儿子总是一块玩,哑叔对我也就格外笑脸相迎了。

有时放学在路上碰到,他会拿着别人给的桃咿咿呀呀地往我兜里送。快放学了下大雨了,他会拿着大伞去接,顺便也把我送回家。如果同学们欺负他儿子,他就会很生气地对着那帮熊孩子哇哇叫,自己得了啥好吃的都留着。哑叔其实不傻。

哑叔门前有一根大枣树,跟家家户户常见的金丝小枣不同,哑叔门前的那颗是很大个头的新疆枣。惹得我们这帮小孩,往往不午睡,总是偷偷溜去上树。

哑叔看到,总是哇哇地把我们赶下来,然后拿一根晾衣服的长竹竿,使劲的敲下许多让我们任意捡,看着我们在地上一阵哄抢,他笑的很开心。他很爱小孩子,怕我们摔伤。

3

98年暴雨,全国多处发生洪涝灾害,鄱阳湖是重灾区,特大洪水冲毁了很多房屋,也冲走了哑叔仅有的幸福。

那年洪水来势汹汹,全村的人都上山躲了一个多月。等洪水渐渐退去,才拖家带口,牵牛赶羊的回来了。

那天吃过早饭,哑叔上初中的儿子非常懂事的跟爸妈说,“洪水退了,我去田里看看稻谷”,洪水来的时候,正是稻谷爆浆的时候。

忙前忙后收拾的两夫妻很放心的让儿子去了,却不想这是他们的永别。

等我们听到撕心裂肺哭喊的时候,已经下午两三点了。两夫妻披头散发,捶胸顿足的跌坐在地上,哑叔挂着鼻涕口水凄厉地哇哇叫喊声,让房屋大地沉寂,让所有人默然心碎……

哭干了眼泪的哑叔媳妇就像祥林嫂一样重复着“我儿子很乖的,他说去田里看看还有没有水,可是中午了还没回来吃饭,我儿子很乖的,从来不会在外玩的不回来的,我说去找他,就听到人来说……”

洪水冲倒了一根高压线杆,哑叔的儿子到田间刚下去看看水位,就触电……

哑叔媳妇受不了打击,而且也受不了精神错乱的哑叔,最后也不知去哪了。

洪水后政府拨款搬迁建新楼,之后读书离开家乡,很少再有哑叔的消息了。

4

前年冬天回家,一早有个卖油条的小贩骑车从我家院门口经过,为着小时候的美好记忆,忙让老妈给我买两根。

老妈叫住了小贩,拿了两根我一边啃,然后给钱结账。远远的,哑叔示意着走来了,老妈连忙喊住刚要走的小贩。

许久不见的哑叔那结实健朗的模样已显单薄佝偻,四方的脸历经生活也尽显沧桑,黝黑中透着蜡黄色,两鬓已染秋霜。

不知谁给的中山装,已洗的发白,到还依然干净整洁。看到我在,他很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一下。

他小心地瞄了一眼躺在竹篮里用白色大纱布包裹的黄灿灿的油条。比划着示意老板要一根。

摇手止住了要帮忙付账的老妈,只见他很小心地剥开中山装胸前的口袋纽扣,慢慢地掏出一个老旧的卡片包,里面有一张身份证,有几张小零钞,看着加起来不足十块钱。

他轻轻地盘算着摸出一张五毛的旧币递给老板,然后仔细地把卡包扣好,小心地放回中山装口袋,再好好地扣上外面的纽扣。之后才接过老板早就递过来的油条,美滋滋地拿着,又对着我们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心满意足地品着慢慢离去。

看着他那份小心翼翼,那份因为一根“油条”的放纵带来的满足欢喜,那一刻内心里千万个想追过去塞一些钱给他,又或是多买几根送他。

可是,纵然内心波涛汹涌,依然只是眼神追随,脚没敢动。

说不清怕什么,怕老妈询问不解地眼神,怕自己不知出于何心地冲动,怕作践了哑叔的简单快乐,怕自己以后看到他会彼此尴尬……

望着那身中山装远去,我久久地站着,两年过去了,那个拿着油条的背影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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