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雪国》:一切都是徒劳

解读时间轴

03:36一切从一辆前往雪国的火车开始

10:43岛村和驹子之前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

20:26岛村第二次来雪国,驹子已经成了艺妓

35:39最后一次相见,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44:02日本独特的艺伎文化与物哀之美

“穿过界县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这是川端康成小说《雪国》的第一句,我们今天来讲这本书。小说从穿过界县的隧道开始,代表着空间的转移,那目的地呢?这个美丽的名字——雪国,那是一个和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

从故事情节来看,《雪国》非常简单,它写了一个舞蹈艺术研究家岛村来到了雪国的温泉旅馆,分别和艺妓驹子、少女叶子产生了情感纠葛。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但是它极致地体现了美丽、脆弱、短暂的日本式审美,就是这部作品,让作者川端康成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是日本首位获得诺奖的得主。

那有一年,我就跟着中国作家苏童到日本去旅行,特意去了川端康成的纪念馆,我看他手写的字,看他出版不同版本的书,看他不同时期使用的那个笔,还有眼镜。在那个纪念馆一进门的地方,有一个川端康成巨大的照片,我就站在那个照片前,手里拿着一本《雪国》,跟他对视拍了一张照片。

跟川端康成对视一下,一直是我的心愿,为什么会有这个心愿呢?我在没有看过他照片的时候,就看过别人描写川端康成,说这个家伙极端沉默,他总是睁着大眼睛瞪着对方。川端非常瘦,然后眼睛很大,双眼皮,那他这个癖好让很多人感到困扰。

比如说川端会在大门口一直盯着来讨房租的房东太太,希望对方知难而退。那有人拜托他演讲,他就说因为没什么好说的,时间还很长,就请大家看我的脸好了。结果他一个小时没说话。

那有一次在讨论出版的时候,有个女性的编辑就是因为受不了川端康成的沉默,她就紧张得哭出声。结果川端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盯着追问对方说你怎么了?

有一次他跟菊池宽借钱,他一踏进人家的家门,不说话,就是瞪着那个猫头鹰一样的眼睛凝视着菊池宽,就顺利地借到了钱。这个技能我也好想有。

还有一次,有个小偷跑到川端家想偷东西,正好碰见他。川端没有说话,就是一直瞪着小偷,那个小偷的反应呢?说不可以吗?不可以吧,那我回去喽。小偷就在他的目光威逼下悄然离去。

这个人真的很神秘,川端康成的气质,可以说和《雪国》的气质如出一辙,那我们今天就跟随岛村所坐的那辆列车,进入到雪国,进入这个美丽又极致脆弱的故事。

一切从一辆前往雪国的火车开始

在故事的开头,岛村在去往雪国的火车上遇见了叶子,这个时候的叶子正和一个病弱无力的男人一起在火车上。那一路上,叶子就对那个生病的男人悉心照料,这些都被岛村看在眼里。

透过火车车窗的照映,岛村被叶子的美所吸引,映在镜中的面容不够清晰,不足以黯淡窗外的灯火,而灯火也无法模糊镜中的面容,只是在她脸上摇曳,这是遥远的寒光,不够照亮她的脸。就在灯火和眸子重叠,瞳仁周围被微微点亮的这一瞬,她的眼睛变成暮霭浪尖上,飘荡的夜光虫,妖冶而美丽。

我在讲这本书的时候,会忍不住要读给你们听,因为文字之美,本身就具有非常大的力量。那在这个故事中,半个小时后,他们在同一站下了车。冥冥之中,岛村有一种预感,这个叫叶子的姑娘和自己也许会发生些什么。

这么想着他觉得自己在车上盯着叶子的行为有些可耻,可能一方面是不礼貌,另一方面,岛村此行的目的,是来见一个叫作驹子的姑娘,可是在路上,他却对另外一个女子如此关注,甚至期望和她发生点什么,在这个体面的男人自省的意识中,也会觉得确实有些难为情。

岛村下了火车,温泉旅馆的掌柜来车站接他,两人一路聊天,岛村无意间知道他在火车上注视的那位女子,竟然和他要来见的驹子姑娘认识,而那位姑娘照顾的那个生病的男人,就是驹子师傅的儿子。

你看,几条线索就交织在了一起。尽管小说的开头首先出现的是那个叫叶子的姑娘,但岛村来到这个地方的目的是为了跟驹子相见,这已经是他跟驹子第二次相见了。那么第一次,他和驹子是如何相遇的呢?

岛村是一个靠着祖产,在东京有妻有子,衣食无忧的男人。他平时研究一些舞蹈艺术,那终日无所事事,对所有的事情都漫不经心,他会觉得这样的生命好像没有什么目标感,为了找回心中真挚的感情,他经常独自在山中漫步。

他在界县的山里曾经流连了一周,有一天晚上他从山上下来,到了这间温泉旅馆,就立即派人帮忙叫个艺妓来陪酒。那岛村叫艺妓来陪酒,就是想要消解生活中的一些无聊和苦闷,从艺妓那里获得一些情绪价值,获得陪伴。但不巧的是,当时正赶上庆祝道路竣工,村子里的十二三名艺妓都忙得不可开交,就没有人能够过来,倒是师傅家的姑娘,也就是驹子,也许可以过来陪酒。

岛村就听得一头雾水,说这驹子是谁呢?这是什么意思?那派去叫人的女佣就解释说这位师傅既教三弦琴又教舞蹈,他们家里有一位姑娘,还不是正式的艺妓,那偶尔有一些大型宴会就会让她去帮忙。那这位姑娘很少独自给客人陪酒,但也不能完全说是个外行,我们可以把她看作是一个练习生。

那从这一段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位叫驹子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她不是正式的艺妓,就是跟着师傅在学习才艺,是一个没有太多社会阅历的纯洁的姑娘。岛村听了以后,就觉得不是很靠谱,因为他想要的不是一个纯洁的姑娘,但是也没有别的选择,就说还是请驹子来吧。

但是令岛村没想到的是,驹子一出现就让他眼前一亮,这个女子看上去出奇的洁净,仿佛连脚趾窝都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这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眼睛刚看过初夏的群山,女子的穿着透露出些许艺妓的味道,当然她并没有像艺妓那样,将衣摆拖在地上,只穿了件质地柔软的和服单衣,领口抿得规规矩矩,唯有腰带看上去价格不菲,显得格格不入,这副模样倒越发惹人怜惜了。

这就是驹子的样子和她的气质,这是川端康成引领的一个日式审美,一个好看的女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是洁净,就连脚趾头缝里都是干净的,都可以去舔的。

那岛村到底是一个有审美情绪的人,好看的皮囊是没有办法持久吸引他的注意力。那他就跟驹子聊天,觉得有点没意思,也提不起喝酒的兴致,但是一个职业的艺妓,职责就是让客人能够开心地喝酒。所以聪明伶俐的驹子,就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身世上。

她告诉岛村,她也出生在雪国,她在东京做艺妓、当学徒的时候,有人给她赎了身,本来打算做个日本的舞师傅安身立命,就是跳舞的师傅。可是才一年半,她的恩主就死掉了。

那这段经历驹子说得很爽快,可是之后的事却不肯说了,这个不愿意吐露的部分,才是真正关乎她眼前境遇的。

驹子十九岁,如果她没说谎,就比实际年龄成熟,她看上去像是二十一二岁了。那岛村就放松下来,聊起了歌舞妓的话题,没想到驹子特别擅长跟人聊天,然后她说得忘我,举止中就渐渐露出烟花女子的做派,待人也就亲热起来,似乎也知晓了几分男人的心思。从这开始,这个驹子就显得有点有趣了,就对成熟的男人产生了几分魅力。

然而岛村从刚开始就当她是个外行,再加上他已经有一周的时间在山里面到处游走,没有机会跟人聊天,他渴望人情的温暖,于是他首先在驹子身上感到了一种友情,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岛村和驹子之前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

但从一开始,驹子就知道,岛村和她之前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这是可想而知的,因为乡下的男人大多没有岛村这么见过世面,彬彬有礼,不太有文化。他们喝起酒来,更是谈不上什么风花雪月,只会发发酒疯。但岛村是来自东京的,他和他所来的那个地方,都给驹子带来一些新鲜和迷人的想象,这是未知的。

而岛村呢?也因为寂寞和百无聊赖,看到驹子这样崇拜他,他就非常地欣喜,但毕竟驹子并不是真正的艺妓,所以岛村就请驹子帮忙,帮他找来一个真正的女子,来排遣我的寂寞。

驹子说:“你说帮忙是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

“真讨厌,做梦也没想到,你让我帮这种忙。”驻足眺望了一会远山,脸慢慢红了起来。“这里没有那种人。”

“骗人。”

“是真的”,她灵巧地转过身来,坐到了窗台上,“这种事绝对不能勉强,全靠艺妓自己决定,旅馆也不介绍的,是真的,不信,你叫人来直接问问看。”

“还是你帮我问。”

“我为什么要帮你做这种事?”

“因为我当你是朋友,相知而不求欢。”

“这是什么怪话?”

“要是有了那种关系,也许我明天就不想再见你了,也提不起劲头来跟你聊天了。我从山上来到村子里,难得碰到个能说上话的人,所以我不招惹你,说到底我只是个过客。”

“也是。”

“就是这么回事,再说,要是我找个你不喜欢的女人,以后我们再见面,你也许会感到厌恶,还不如你帮我选一个,这样你心里也会好受一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愤愤地丢下一句,转过头去又说,“倒也是的,若是做了那事,就没意思了,感情也不会长久的,是,真是这样。我出生在港市,而这里又是温泉浴场,”驹子竟然没有反驳,坦率地说道,“客人大都是游客,我虽然还是个孩子,可也听不少人说过,他们说分开之后,那种有点喜欢却又没说破的人,才总叫人惦念,一直也忘不了,对方还能想起你,写封信来。”

也是因为这样,这段对话非常地有意思,它就是在这种特殊的情景中,在雪国这个特殊的地方,男女之间的隐隐约约的情愫是如何一点一点展开的。那岛村的这番话,当然是在为自己开脱,但他和驹子特意保持距离,也是出于真实的顾虑。驹子的身份是个谜,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也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接下来他就直接表明,如果他和驹子始终保持纯洁的关系,那么下一次他带家人来,也可以和驹子一起玩。那驹子怎么想呢?她口头上说我也喜欢这样,平平淡淡才能持久,但实际上驹子是失落的,她的内心已经对岛村产生了一些难以描述的情感,但是岛村却对她非常礼貌,好像不准备有进一步的发展。

那接下来,驹子真的带来了一位正式的艺妓,岛村却大失所望,根本不想有进一步的发展。的确,他先是见识了驹子的纯洁和美貌,眼前的这个乡下土生土长的黝黑少女,虽然是个真正的艺妓,可是岛村却完全不感兴趣。

正是由于这种对比,也让岛村从心底里面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驹子,只不过是绕了个弯子。弄清楚了这一点,岛村一面厌恶自己,一面又觉得驹子越发地美丽,两个人的感情就在这一来一回中,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有一个晚上,驹子像往常一样,由于人手不够,她就到温泉旅馆陪客人喝酒,喝得醉醺醺的驹子偷跑出来,来到了岛村的房间,先是咕咚咕咚地喝了很多水,然后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小说中写:“不行,我得走了,他们肯定在找我,一会我再来。”她说完踉跄着走了出去。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长廊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驹子跌跌撞撞地朝这边奔来,“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她尖声地唤道,“不见了,岛村先生”,谁都能听出,这是一个女人赤诚地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

岛村觉得很意外,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时候,驹子已经戳破了纸门,跌进了他的怀中。驹子已经迷恋上了岛村,可她只有喝醉了,才有勇气来到岛村身边,才有勇气和岛村更加地亲近,就算是艺妓,也不能和客人随便过夜,何况驹子还不是艺妓。但是浓烈的感情已经让她顾不上那么多。

第一次她来到岛村的房间,还有尚存的理智,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第二次,驹子放任自己彻底喝多,在酒精和感情的作用下,她冲进了岛村的房间,而岛村也终于没能抵挡住驹子的魅力,一切都在发生。

窗外在下着雨,驹子还有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如果偷偷委身于自己喜欢的男人是心甘情愿的,是快乐的,但她也知道,这件事不能让别人发现,她得回去。可是岛村不想让她走,驹子就说:“不行,这可不行,你不是说,我们只做朋友吗?”驹子不知道把这话重复了多少遍,岛村被她认真的语调打动了,驹子接着说:“我没什么舍不得的,我真不是舍不得,只是我不是那种女人,我真不是那种女人,是你说的,那样就长久不了啊。”

她是醉了,而且醉得几乎麻木了,所以接着说:“不怪我,都是你不好,是你忍不住了,是你先动摇了,可不是我。”这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心事,驹子在自我挣扎,她一边体会到了欢愉,一边又在与内心的理智抗争。

终于驹子在对岛村的感情面前败下阵来,也终于敞开心扉,她借着醉意,向岛村诉说了自己的身世,这就是岛村和驹子的初识。

回到东京之后,雪国的恬静和驹子的纯洁让岛村一直念念不忘,他们没有明确约定要再见面一次,但是岛村怎么忍得住呢?所以他第二次来到了雪国,在火车上遇见了叶子。

在火车上,岛村注意到叶子,那是因为火车在信号所停下的时候,叶子将身子探出窗外,大喊:“站长先生。”原来叶子的弟弟今年冬天开始在这个信号所工作,叶子就想通过站长先生向自己的弟弟带去一些嘱咐,就是这样,岛村知道了叶子有一个弟弟,而跟她同行的那个生病的男人又是谁呢?

岛村就对叶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从举止上看,两人有点像夫妻。不过岛村把叶子的剪影拿出来单独看,就认定她还是个纯洁的姑娘,当叶子在上车时,岛村便被她清澈凛人的美所震慑,他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光,见到那个生病的男人紧紧地攥着叶子的手,岛村就不好意思直视他们,只好通过玻璃窗上的画面继续观察,这也给后来的故事埋下了一个伏笔。

岛村这次来到雪国,和驹子是没有约定的,但非常巧,就在他抵达雪国的这天,驹子也在火车站。驹子当然不是来接岛村的,她是来接叶子和那个生病的男人,原来那个生病的男人就是驹子师父的儿子行男,这个叫行男的人,和叶子和驹子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呢?我们接着往下讲。

岛村第二次来雪国,驹子已经成了艺妓

这是岛村第二次来到雪国,依然住在那家温泉旅馆,驹子已经是正式的艺妓了,看到驹子的衣摆,岛村吃了一惊,“她到底还是做了艺妓。”

驹子既不迎上来,也没有丝毫亲热的表示,只是无言地站着,远远望着,岛村便已感受到她的真挚,于是快步走过去,在她身边站住,却没有开口。

这段描写其实非常地克制,有一些感情的表达就是这样,很真实。女人脸上擦着厚厚的白粉,想露出笑容却差点哭出来,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一起朝房间走去。已经发生过那样的事,岛村却没有给驹子写信,也没来看过她,说好要寄给她的舞蹈书都没有寄,驹子必定以为岛村会一笑了之,把她抛诸脑后了。

按理,岛村此刻应该先道歉,或者找点借口来开脱,然而女人看都不看他就往前走,岛村却能感受到驹子非但没有怪罪他,而且心中满溢着思念,这是真的。驹子看到岛村的到来差点喜极而泣,但她已经是艺妓了,她不会随便地扑进岛村的怀抱来流露自己的相思,现在岛村需要正经花钱,才可以见到艺妓驹子,所以驹子努力地忍住和岛村一起朝房间走去。

直到走到楼梯口,岛村突然把左拳举到女人的眼前,只伸出食指开口道:“它最记得你了。”

“真的吗?”女人一把握住他的手指,再不肯松开,牵手似的上了楼。到了被炉前,驹子才松开手,脸唰得红到脖颈,她又慌忙牵起岛村的手来掩饰。“是它记得我吗?”

“不是右手,是这只手。”岛村从她的手心抽出右手,伸进被炉,又把左拳举了起来。“我知道了,”女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抿着嘴笑了,她掰开岛村的手掌,把脸贴了上去,用触觉记住一个女人。

岛村就是这样开场,让一个本来就对他有着很深感情的女子内心更加荡漾了,驹子即便已经是艺妓了,可是面对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也免不了会害羞。接下来,岛村发现驹子在数数,就好奇地问她:“你在数什么?”

驹子不回答,仍然扳着手指,“5月23日对吧?”原来在数日子,“今天是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一百九十九。”

“你记得真清楚。”

“看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驹子说:“翻看旧日记可是我的乐趣,什么事都原原本本地记着,自己读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一个写日记的艺妓,这好像有点反差,这让岛村对驹子有了更多的好奇和兴趣,驹子身上永远有那么多可以挖掘出来的新的东西,她和身边的人那么不同,从外貌到心灵。而岛村发现驹子不但写日记,还写她在十五六岁时读过的小说的笔记。

岛村对驹子这些行为怎么评价?他说:“真是徒劳。”

“就是呀。”驹子满不在乎地脆声答道,直直地望着岛村。

“完全是徒劳。”岛村想再次高声地强调,但不知为何,就在这一刻,他感到一股静谧沁入心脾,仿佛可以听到雪花飘落,他被驹子吸引了。他明明知道,对驹子而言,记日记并非徒劳,可正是因为这样,岛村反而觉得驹子的存在更纯粹了。

岛村对待人生的态度是消极的,可是他却在热情蓬勃的驹子身上找到了活力,驹子就开心的跟岛村讲她看过的电影、戏剧,然后她聊个不停,似乎忘了在一百九十九天之前,就是因为热衷于这些,才促使她情不自禁地投向了岛村的怀抱。

驹子对都市生活的向往,如今又笼罩着认命和放弃,她单纯得更让人感到徒劳,也让岛村对她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哀怜。岛村和驹子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只是客人和艺妓的关系,他们不应该参与到各自的私生活当中,他们不应该分享自己心灵中最隐秘的地方,但是驹子对岛村的感情是深刻的,她希望把自己完全地展现给他,以至于岛村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驹子还是坚持,想要岛村去自己的家里看一看。

就在岛村跟着驹子去家里的路上,他就开口问起:“你家里是不是有病人啊?叶子是不是那个病人的妻子?”驹子并没有回答,而是责怪岛村,“你已经见过叶子和那个生病的男人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下反而激起了岛村内心对叶子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来到驹子的家,叶子就再次出现在岛村眼前,她不像驹子那么放得开,见到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叶子做完自己的事情就匆匆地离开。那后来,岛村是在一个盲人按摩女的口中知道了一些关于驹子、叶子和行男的事情。

那位盲人按摩女告诉岛村,行男是驹子师傅的儿子,他的病一直不大好,长期在东京养病,听说驹子姑娘为了供他治病,今年夏天甚至出来当了艺妓。不知道怎么回事,岛村明知故问:“你说是那个驹子?”按摩女回答:“是呀,虽说只是订了婚,但能尽的力还是要尽的,只是往后……”

“订了婚?真的吗?”

“噢,听说是的,我不大清楚,不过大家都这么说。”

岛村就知道了,原来行男和驹子是订过婚的,然后岛村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驹子婚恋的情况。驹子那么有魅力,当然有很多追求者,但她拒绝了追求者的结婚请求,为什么呢?因为驹子以为自己怀孕了,而差点导致自己怀孕的人就是岛村。可想而知,当时的驹子经历了怎么样的艰辛和恐惧。

可是岛村一走就是一百九十九天,毫无消息,那驹子就在一日一日的等待中,逐渐和自己的命运和解,彻底在雪国扎根,成为了一名艺妓。现在重新跟岛村相遇了,那天晚上,驹子例外地没有离开,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还主动提出要给岛村弹三味线,让叶子把琴送过来,这下岛村便顺理成章地问起了驹子和行男的婚约。

驹子回答说:“你这人真是奇怪,听说就听说嘛,昨晚为什么没提?”驹子的脸上浮现出纯净的笑容。

“除非我看不起你,否则怎么好提起这事呢?”

“你心里可不是这样想,东京人净爱撒谎,最讨厌了。”

“看,我一提这事,你就把话岔开了。”

“才没有,那你相信了?”

“信了。”

“又撒谎了,你根本就不信。”

“一开始的确有点不理解,不过别人说你当艺妓就是为了给未婚夫挣钱看病。”

“真讨厌,说的和新派剧里的言情故事似的,我不是他的未婚妻,虽然不少人都那么觉得,我不是为了谁才去当艺妓的,只是做该做的事罢了。”

岛村说:“你老是说些像谜语一样的话。”

“那我明说,师傅也许想撮合我和少爷,但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从没有挑明过,当然,他的心思,我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不过我们之间终究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

“真是青梅竹马。”

“是,但我们一直是分开生活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我第一本日记的开头写的就是这件事。”

岛村不由地猜测说:“要是你们俩都留在那个港市,说不定已经在一起了。”

“我想不会的。”

“是吗?”

“别人的事你不用瞎操心,反正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搞清楚了驹子和行男的关系,岛村也就侧面确认了那个叫叶子的姑娘,并不是行男的妻子,但驹子为什么闭口不谈叶子呢?我们接着往下看。

后来的几天驹子还是像以前一样,一有空就跑到岛村的房间,哪怕只是看他一眼,说一句话都是好的,他也无法奢求更多,有一天驹子跟岛村讲了一句,很动人的话,她说:“心里难过,你快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驹子轻轻地将脸伏在被炉上,所谓难过,是对一个过客陷得太深的担忧,还是极力压抑自己产生的痛楚。

岛村一边猜测着,沉默了好一阵子,驹子接着说:“你快回东京吧。”

“我本打算明天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清醒了似的扬起脸。

“无论我在这里待多久,对你而言都无济于事。”

驹子呆呆地望着岛村,突然激动起来。“你不能这样,不能。”她急得站起来,冷不防地紧紧搂住岛村的脖子,几乎失去理智。驹子当然知道自己和岛村永远无法真正在一起,无法真正拥有彼此,眼前的一切都是短暂的,一想到这些,她就无法好好地享受当下,只觉得痛苦万分。

这种感情我们很容易体会到,所以驹子嘴上在赶岛村走,心里却希望岛村也跟自己一样,为感情所冲动勇敢起来,为了自己留下来。然而岛村却说:“无论我待在这里多久,对你而言都无济于事。”这句话彻底打碎了驹子的幻想。

的确是这样,对于岛村来说,驹子只是生命中的插曲,不会改变他原本的轨迹。第二天,驹子一直把岛村送到车站,就在等火车的时候叶子出现了,她跑来告诉驹子行男快不行了,奄奄一息,等着驹子回去看最后一眼。

行男仿佛就是驹子无法摆脱的宿命一般,可是当着岛村的面,驹子一口回绝了叶子的请求,说自己要送客人,回不去。岛村吃了一惊:“何必还来送我?这样就行了。”

“不行,谁知道你还来不来。”

“来,肯定来。”岛村接着表态,“我不知道你们三个人之间有什么事,但现在行男快不行了,他想要见你才让人来叫你的对不对?乖乖回去吧,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也许就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工夫,他就咽气了,你该怎么办呢?别再固执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驹子说:“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一个人死去。”这话听起来既像是薄情又像是爱得极深,岛村感到困惑,而驹子她把和岛村相处的每一刻都当作最后一刻,她无比珍惜这个时刻,她也无比害怕面对死亡。

那驹子对行男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在我看来更多的是责任和报恩,可是她显然对岛村动了真心,那又怎么样呢?对岛村来讲,驹子只不过是一剂调味品,说不清是为了履行对驹子的承诺,还是因为对叶子微妙的感情放不下,岛村再次来到雪国,只会让驹子满心欢喜。

这是岛村第三次来到雪国了,这次他知道驹子的师傅患上了肺炎已经去世了,岛村三年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遇都有变化。这一次驹子彻底认命了,她接受了别人的求婚,目前她只是在努力地工作,想要为自己赎身,用不上四年,她就可以不用再干艺妓了。所以驹子请求岛村,这四年里希望岛村每年都来一次,趁她还在这,趁她还做艺妓,这可能是驹子想要留给岛村最后的礼物了,一旦她不再做艺妓,她要嫁人,那么她跟岛村之间就真的各奔东西。

最后一次相见,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然而天不遂人愿,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岛村和驹子的第三次见面成了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当然就在这次岛村到来的日子里,他抓住一切机会打听叶子的消息,这一下,驹子就确认了岛村对叶子的心思。

但是这次,驹子和岛村的相处更加从容了,她不再半夜喝多了闯入岛村的房间,而是轻轻地进入房间,静静地观察岛村。为了不让人发现,她会在女佣进来之前躲进壁橱,用这样的方式来争取多一些和岛村相处的时间。就在岛村试探驹子,想要打听多一些关于叶子消息的时候,叶子突然出现了,她正在给行男上坟,而叶子也依然住在师傅家。

在一次宴会的帮工中,岛村发现了叶子的身影,叶子是在厨房帮工,她从来没有赴宴陪过客,那客人多的时候,厨房里的女佣也提高嗓门说话,但叶子那优美的声音,却从不在其中。

打理岛村房间的女佣说,叶子入睡前总爱在浴池里唱歌,可是岛村从未听到过。这段描写可以让我们发现,叶子非常谨慎,她不愿意走驹子的路,所以她对周围的人和事非常警惕。然而一想到叶子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岛村就对让驹子陪伴在身边有些顾虑了。尽管驹子很爱他,但是岛村认为,这爱是一种美的徒劳,也正因为这是虚无的,岛村越发觉得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他觉得叶子眼中有一种光芒,不动声色地看透了自己,也看透了驹子。

岛村对叶子动了心,但叶子不是艺妓,她也不会陪客人喝酒,就是这样一个比一开始的驹子还要纯洁的女子,岛村不敢随意地触碰她,他心存敬畏。驹子发现了岛村深埋在心里的感情,她就故意让叶子来给岛村送信,她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也折磨岛村,越痛苦,就越能证明两个人感情的深厚和浓烈。

有一天,在宴会结束之后,叶子又送来了驹子的信,这一次,岛村终于有机会跟她说话了。叶子总是有一种过分认真的模样,岛村问她:“你很忙吧?”

“是的,不过我也做不成什么。”

“我见过你好几次了,第一次是在你回来的火车上,你照顾病人,还让站长关照你弟弟,你还记得吗?”

“嗯。”

“听说你喜欢睡前在浴池里唱歌?”

“您知道?是我失礼了。”真是的,叶子的声音美得惊人。

“你的事我好像都知道。”

“是吗?是听驹子姐说的吧。”

“她不肯说,她好像甚至不大愿意谈起你。”

“是吗?”叶子轻轻地把头扭向一边,“驹子姐是个好人,但很可怜,你要对她好些。”她说得很快,尾音已经微微发颤了。

“可是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也许我该早点回东京。”叶子的身体也颤抖起来。

“我也要去东京。”

“什么时候?”

“随时都行。”

“那我回去的时候,带你一起走好吗?”

“好,请带我走吧。”她若无其事地说着,声音听起来很认真,岛村吓了一跳。岛村这样的男人,习惯了风月场上的玩笑话,完全没有想到单纯的叶子会当真,他当然吓了一跳。岛村就对叶子说:“你去东京,应该跟驹子说一声吧?”叶子却直言不讳说她恨驹子,这种复杂的感情,让岛村更加困惑了。

那天叶子是哭着离开的,驹子当然能够猜到叶子是被谁惹哭了,而岛村在这一次逗留在雪国的时间很长,他简直忘了应该回到妻儿身边,不是因为离不开,而是因为不想分开。岛村已经习惯了等待驹子频频来见他,驹子居然能闯入自己的内心,岛村明白驹子的一切,可是他也知道,这次回到东京,他轻易不会再来了,他是真的动了情,可是他也无法放弃原有的生活。

而驹子在这三年里,她也有了自己应该走的人生路,他们的交集仅限于此,不该再有更多的扩展了。这些都是理智告诉岛村的,可是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那是一场大火。

“着火了!着火了!”火蛇就从山下的村子正中央窜上来,驹子喊了几声 ,一把握住岛村的手,在滚滚上升的浓烟中,火蛇时隐时现,吞噬着连排的屋檐。

“什么地方?是不是离你以前住的师傅家很近?”

“不是。”

“到底是哪边?”

“更上边,靠车站那边。”

火焰穿透屋顶,腾空而起。“是茧房,天哪,是茧房烧着了。”驹子把脸紧紧地贴在岛村的肩膀上。

原来那天,茧房在放电影,电影胶片砰的一声着了火,火势蔓延得很快,驹子打算去一探究竟,想让岛村先回去,但岛村并没有听从安排,他和驹子一起来到了火场附近。一台水泵正向灰烬中的火苗喷射弓形的水柱,就在这水柱前,一个女人的身体突然出现了。

她就是那样坠落下来的,她的身体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态,岛村心头一震,却没有感到危险或者恐怖,只觉得一切好像都很不真实,那个僵直的身体在空中落下,变得柔软,又像是一只人偶,毫不挣扎,有的只是一种失去了生命力的自由。

驹子尖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双眼,岛村却眼都不眨地注视着,他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个坠落下来的女人就是叶子呢?似乎就在一瞬间,叶子跌落在地上,小腿在地上抽搐了一下,驹子的尖叫声贯穿了岛村的身体,岛村的脚尖也冰凉地抽搐起来,难以言状的悲痛向他袭来,他的心剧烈地跳动。

原本是去看热闹的两个人,却在现场,在大火中,目睹了叶子的死亡。驹子疯狂的叫喊着,岛村想要靠近她,却被一群男人连推带搡踉跄着跌倒了一边。到了这个时候,岛村之前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不会轻易再来了,就真的变成了事实。他再也不会来了,驹子的人生也将再一次发生巨大的变化,而岛村依然不能为她做什么,一切都是徒劳,一切的挣扎,一切试图想和命运抗争的努力,都是徒劳。

这就是《雪国》的结尾,你在这个短小的故事中感受到了什么呢?

日本独特的艺伎文化与物哀之美

我们来补充两个彩蛋,也许你就能够对《雪国》,对川端康成,对这个故事有更深的了解。

首先是关于日本的艺伎文化,从字面上看,艺伎的伎字,单人旁一个开支的支,它是技巧和本领的意思,所以艺伎不是妓女,她是只靠自己所掌握的技能来谋生的女子。

在日本这是一种正当的职业,她甚至有着很高的专业性,除了要伶牙俐齿之外,她还必须具备唱歌、跳舞和弹三味线的技能。在《雪国》中,驹子的三味线在当地就是首屈一指的好,就才艺出众。

那么艺妓是从小要开始学艺的,而且学习内容很多,过程也非常的艰辛,包括文化、礼仪、语言、妆饰、诗书、琴瑟,甚至怎么鞠躬怎么斟酒,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严格的要求。

艺妓的最高标准就是要处处体现高贵和稳重,有一个测试方法,就是给她一块热豆腐吃,要求她不能发出声音,而且不能够把自己的唇彩碰花。所以非常的严格,就是经过一系列复杂而且严格的训练,一个女孩子从小接受艺妓培训到16岁,她才可以正式地担任艺妓。

而一旦她成为一个正式的艺妓,在头五年她只能当舞妓,也就是说只能给客人跳舞,然后继续学习更多的技能,接下来才可以正式转为艺妓,那就可以和客人喝酒谈天。

你说这样的话,日子不是很快就过去了吗?算一下她已经二十几岁了。对,可是艺妓的生涯一般到30岁就完结了,所以非常短暂。在30岁之后,当然她可以继续当艺妓,但是就会降级,成为年轻貌美的名妓的陪衬。

那艺妓这个行业,在过去必须女承母业,就这件事是要有传承的,一定要有人带,不能半路出家。所以驹子就会有她的师傅,那她的师傅为什么会愿意带着驹子呢?因为这位师傅没有女儿,她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叶子在火车上照料的那个生病的男子,叫作行男。

行男病非常的重,所以师傅其实是希望驹子将来能够照顾行男的,那艺妓因为从事的是表演艺术,所以她不能够卖弄色情,也更加不能够卖身。那这个行业有个很严格的规定,就是在从业期间,艺妓是不可以结婚的,否则必须隐退,用这种方式来保持艺伎纯洁的形象。

当我们了解了这个背景,掉过头来再来细想《雪国》中驹子竟然委身于岛村,就可以体会到驹子对于岛村感情的深重,也可以理解驹子为什么会拼命地压抑自己,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包括最后接受悲哀的无可奈何的处境。

川端康成是一个制造氛围的大师,《雪国》的气质和他一样,从头到尾都是克制的冷冽的,甚至像冬天一样的难以理解,这跟川端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

他在两岁的时候,父亲就因为肺结核去世,然后母亲也被感染了,所以两岁半的时候母亲也去世了,那川端就成了孤儿。他和姐姐住到了亲戚家,在川端7岁的时候他的祖母死了,又过了三年他的姐姐也死了。

十三四岁的时候,他的祖父生了重病经常卧床,川端要照顾祖父,在他15岁的时候祖父也去世了,所以15岁的川端虽然仅仅是个少年,已经参加了很多次葬礼,而且都是他至亲的人,所以有人把川端称为“参加葬礼的名人”,这一定会对他的生活态度产生很深的影响。

所以对川端影响最深的文学作品,是日本的《源氏物语》,这本书我以后也会讲。如果想听的书友,在评论区打出想听《源氏物语》。

《源氏物语》里面有一个核心词,叫作物之哀,简单讲一下。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感受到美?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超越有限的、凡俗的生命,而进入到美的境界呢?那在日本的审美文化里,那就是当我们全心全意地沉浸在哀愁的时候,哀愁会拓展我们的心灵,让我们柔软,让我们认知到自己的局限,也会让我们深刻地理解到我们和别人的关系。

所以在川端康成的认知里,有日本审美文化中非常传统的一面,最纯粹的感情来自于哀愁,描写哀愁,捕捉哀愁,才能够了解人间之美。那只有了解了川端康成的美学,我们才能够体会到《雪国》里那种美丽和哀愁,他要说的就是小说里不断出现的徒劳两个字,再美好的事物都会衰败,再纯粹的感情都会结束,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着那一刻到来。那在此之前,尽可能地去体会美,去参与到美,去成为美本身,这才是川端最为赞赏的人生吧。

川端康成一生创作了一百多篇小说,中短篇比较多,是在1934年的时候,35岁的川端康成去了汤泽,他开始写作《雪国》。那在1968年,川端康成凭借《雪国》《古都》和《千纸鹤》,成为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在1972年的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自杀,他采取的是口含煤气管的自杀方式离开人世。我的一个作家朋友曾经去看过川端康成临终前的照片,还有录像,他说:“含着煤气自杀会让一个人的面色非常地红润和平静,甚至有一种微笑的感受。”所以他离开人世的那一瞬,是非常美的。

川端没有留下任何纸质的遗书,所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可是早在他的作品中,1962年他就写过一句话,说:“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他活在了自己的作品里,就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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