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去年六月份因病去世。
奶奶入土时，她的后人全部在场，天空飘着细雨，我们环着木棺，与这个慈爱的老人做最后的诀别。
上一代的最后一个人离开了我们。
我们家是一个大家族，这样听起来像是旧时的大家门户， 但我们家确实是个大家庭。
奶奶一生养育了六个孩子，我有三个姑姑，两个大伯，她经常说自己是个有福之人，为整个大家庭甜蜜的操心。
我的祖父早逝,大姑是长女。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大姑安排幼弟弱妹入学，做工，井井有条。及至后来各自成家立业，大家仍像过去一样，将她看作整个家族的灵魂。早年经历的的苦难，令她格外相信读书改变命运，后来她的一对儿女学习在学业上都极为出色。
大姑笃信风水，多次乔迁，几年前终于寻得心仪之处，似乎不会再搬了。我们习惯在某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喧闹着，从一处，赶到另一处，欢天喜地。
最近，大姑修补了他们儿时唯一的合照，放大挂在侧厅，上面自然没有我们。背景是一个破旧斑驳的木门前面，每个人都被岁月朦胧了神色。我透过照片与数十年前的他们遥遥相对，便看到了彼此的多年的守望。
我家与大伯家只一墙之隔，平日往来最多。大娘心灵手巧，大伯家里有一张老式的缝纫机。脚踩板前后翻转，吱呀声响起，一块块碎布就变成了棉衣，布鞋，堂哥堂姐的身上总是变换着许多颜色。
常常有我一份。
现在那台缝纫机静静地躲在角落里，再见到时，翩然过了十年，已成了珍贵的老物件。我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因工作外出频繁，大伯往往将我领到家里，和堂哥堂姐一起玩耍，又叮嘱他们不能惹我哭。
爱屋及乌。
那些年，数不清在大伯家吃过多少顿饭，我感动于父辈的温暖，更胜于钟鼎之家。
二伯闲时喜爱酿酒，逢年过节，必定会拉着父亲小酌几杯。庭院里，一张石桌，三五个木凳，再配上二大娘腌的咸菜，父亲喊我买的麻花。到了晚上，月光照金樽，二人都有了醉意。我新学了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对他们说“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皆笑。
都不过是凡夫俗子，所追求的不过是真实而普通的幸福，互相看着面容相似的亲兄弟，一切繁简便尽在不言中了。二伯年前意外摔伤，在大家轮流照看下，不久自然又可开怀畅饮。
我家客厅常年挂着一张地图，每逢天气不好的日子，父亲便会在饭桌上说起相隔千里的二姑。二姑是兄弟姐妹中长得最好的，也最有想法，年轻时意气风发，远赴台湾,漂洋过海的流浪。到了中年逐渐后悔远嫁，她在外二十年，每次归家与亲人相见，未及开口，眼泪便先落下来。住上几天，又匆匆回去，不知她是否能感受到，离别时，身后一路相送的目光溢满了手足深情。
小姑读书的时候，我的伯伯都已工作，经济状况变好。这个最小的妹妹集天时人和，毫无顾虑地完成学业，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小姑出嫁时我已知晓事理，看见长辈们红了眼眶，其中的感情一望而知了。我并无其他兄弟姐妹，不知将来有谁在我嫁衣红妆之日慨叹时光流水。
生活中的零碎，缭绕的烟火气息，经年累月，凑足了一坛琼浆玉露。
我出生时赶上了90年代的计划生育。
我堂哥只有一个孩子。他有一堆严格执行的人生理论,包括只生一个。我堂嫂少女时期有过一段空中花园的爱情，没能等来结局。及至嫁人生子后，生活充满了不间断的争吵，令她愈发相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追求自我到了“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地步。
我望尘莫及。
我大姑家的两个精英表亲，早早地订了婚，却声称仍与各自的另一半处在考察期内，似乎打算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判断对方适不适合过一辈子。
我的舅舅家的表姐，行将三十五整岁，开养生馆，卖化妆品，二者兼顾，做得风生水起，并且仍是单身。母亲偶尔向我吐露她对表姐状况的担忧，我总会劝她：“表姐结不结婚在于她自己。”然后补充，“你该担心你面前的人，将来。”母亲看了我一眼：“你以后敢不结婚我就打死你。”
我还有个独生子表哥，求学在外，一年回家一次。二老在家，每人抱着一个智能手机，似乎并不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关怀备至，嘘寒问暖。
他觉得挺好。
母亲有三个兄弟姐妹，他们按时为自己交着数目可观的养老保险。
我小姨同样只有一个孩子,小姨是一位老师，不到四十岁，称得上年轻，她教数学十年，似乎因此理性大于感性，对待自己严苛的程度不亚于对学生。小姨家里经济尚可，她的公婆多次提出希望她生个二胎的想法。然而小姨的态度可以说是：理由是多变的，拒绝是一定的。
以后子孙满堂这个词不知用在何处。
每年春节，姑姑伯伯们会在大年初二聚到我们家。
午宴不到十二点就开始，我们要坐两大桌，往往椅子不够我就跑到邻居家去借，我的母亲烧得一手好菜，经得起众人七嘴八舌的点评，倘若再来一壶家酿的葡萄酒，人间百味便俱全了。
饭桌上，调侃、嬉笑、感慨，你一言我一语，亲切而动听。
这个时候我该听他们说起小时候的事了。
我喜欢抱我堂哥的不足岁的女儿，这个下一代的小人儿懵懂不知。
长大后，她不会记得这个场景，这些因同一血缘聚在一起，彼此眼里有着对方的人都是至亲。
再也不会有那样多的人了。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盛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