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铃铃、叮铃铃……”穆莲下班刚进门，就听到急促的电话铃声，来不及换鞋，匆匆跑到客厅，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座机。
“您好？哪位？”穆莲习惯性地问，“是穆莲吗？我是汪静呀。”“啊，是汪姐，多年不见了，您在哪里？”“我在北京女儿家，我们老两口想过去看看你，”“好啊，您告诉我地址，我去接您们，”“不，还是我们过去吧，”“我家在北京西郊，很偏僻，不好找，我去接您们吧，”“不用，我们自己去就行，能找到。”几经谦虚、推却、礼让，最后定下来他们自己来穆莲家。
汪静不请自来，让穆莲感到愕然，她那么自高自大，目中无人，怎么想起来看望自己呢？但转念一想，也许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1
汪静是穆莲的同事，多年前在临沂县档案局，对桌办公。
汪静，人高马大，气势压人。国子型脸上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球外凸，俗称金鱼眼；大嘴巴，厚嘴唇。爱说，办公室里一天到晚就听她一人在忙活着说。人送外号“汪大啦”。
老王头。
“老王头，又吃猪食了？你到食堂打个好菜，或者自己做点好菜，给上高中的孙子增加点营养，整天吃咸菜，孙子因吃不上油整天眼珠疼，你不心疼啊？别老让孩子穿得跟叫花子似的，”汪静大声嚷嚷。老王头没有搭话，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其实这是老王头生气的表现。
老王是单位的老人，50多岁，瘦小老头，家境不好：有一儿子，脑子有点毛病，只能做点简单事情，家里的农活全靠老伴和儿媳。老王省吃俭用，剩下的钱除供孙子上学，全部贴补家用。老王少言寡语，待人亲和，因此大家尊称他“老王头”。
老王头自尊心强，脾气有点怪异，不愿意别人说他节俭，甚至反感，如有人开他此类玩笑，他偶尔会大发脾气，因为他觉得那是别人对他的讽刺挖苦和侮辱，但那样的情况极少，大多数时候他则控制自己。有时同事悄悄给他带点好吃的，他也会落落大方地收下，只是不忘还礼。
张扬。
“你们听说了吗？张扬要来咱们这里，她的爱人是劳动局长，可能看好咱们单位清闲，以为没有公开讲话的场合，殊不知，咱们每年也要给基层人员讲课呀，”汪静喝了口水，补充说，“张扬就怕讲话，一讲话嘴唇就哆嗦，出不来声音，曾在会场上被哄堂大笑。”
大家默默听着，没有人搭腔。
几天后，张扬来单位上班。
张扬，中等身材，白皙皮肤，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文静，也很和善。可能受原生家庭影响，性格内向、胆怯、脆弱，不善言辞，更不善交际。人多的场合说话拘谨，有时词不达意，为此，没少受汪静的讽刺挖苦和奚落。因此，张扬恨透了汪静，可也不敢反抗，因汪静气势太强，让人害怕。
每年领导安排讲业务辅导课，总是有意识给穆莲安排两次，让张扬干别的活，规避了张扬的弱项（按惯例，局里的工作人员每人每年负责讲一堂课）。这事领导、穆莲和张扬心照不宣，因为张扬工作认真，踏实肯干，深得领导好感。汪静虽心有不服，也说不出别的，领导又没给她加课。由此，张扬和穆莲成了最好的朋友。
那年，穆莲4岁的儿子得了甲肝，住进县医院，穆莲怕传染给别人，拒绝任何人看望，但张扬还是几次到医院和家里探望，并跑前跑后予以帮忙。
穆莲。
穆莲个子矮小，汪静个子高大强壮，每次擦库房柜子时，汪静就奚落说：“穆莲，我和老李个子高，我们擦上面，你个子矮，你擦下面。”“好啊，”穆莲虽然心中很不舒服，也不反驳，予以忍受，因为穆莲老实，不想争吵。于是，几个库房的柜子擦下来，她们两擦一半，穆莲自己擦一半。“受了欺负还欠人情，”穆莲经常这样嘲笑自己。
“穆莲，快出来看看，你爸爸又拄着拐杖和人家吵起来了，你快过去看看吧。”开始穆莲还赶紧跑过去，后来也就不过去了，因为过去不起任何作用。但穆莲可怕汪静在外面大声嚷嚷了，“穆莲，你爸爸又来吵吵了，穆莲，你爸爸又来了……”搞得穆莲整天提心吊胆，精神恐惧，却也无奈。
穆莲的父亲，是县里的离休老干部，精神有点问题，经常拄着拐棍到县委县府两大院嚷嚷，尤其爱在县委组织部门前嚷嚷。档案局就在县委院的最后边，独成一个小院。每当穆莲的父亲在前面嚷嚷，汪静就在后面嚷嚷，遥相呼应，好不热闹，也把穆莲推到了尴尬窘迫的境地。
“又不真孝顺，还带什么黑纱，全是带给别人看的，真是装模作样。”那是穆莲回老家给老父亲奔丧上班的第一天，在办公室门口听到汪静的声音，心中不是滋味。忽听局长说：“小汪，不要这么说，我是看着穆莲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到大最不受父亲待见，甚至受虐待，但几个孩子中还是她对父亲照顾得最多也最好。如果别人摊上这样的父亲，恐怕很难做到穆莲这样。”屋子里一片沉默。
2
汪静的爱人于江山，是县属酒厂厂长，40多岁，人高马大，非常彪悍。脑子好使，有魄力，有能力，把酒厂搞得风生水起。该厂生产的“老白干酒”在省内小有名气，该厂也是县里的纳税大户，于江山是县里的知名人物。
也许是富足的家庭生活，养成汪静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脾气性格。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90年代末，根据群众举报，县纪委领导找于江山谈话，了解一笔较大款子的去向。于江山是共产党员，退伍军人，具有一定的政治觉悟和做人的本分。对此问题，他态度端正诚恳，如实汇报了这笔款子是被他挪用了，但不是谋私，是为厂子新项目的开发，本想此项目有了效益以后，再把这笔款子挪回去。
在该事情上，纪委认定于江山态度端正诚恳，但因数字较大，还是按程序移送了司法部门。经司法部门进一步核查认定，以挪用公款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刚入狱时，同室狱友也曾欺负过他，打他骂他，让他端屎端尿，开始他忍了。后来看清这些老犯人欺负新犯人，有点窝气，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个狱友制服了，从此同室狱友再无人敢欺负他，他也不欺负别人，还经常做狱友的思想工作，要求他们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出狱，重新做人。在他的带动帮助下，该狱室成为监狱中最守纪律的狱室，并受到监狱领导的表扬。
3
于江山入狱半年，汪静接到通知，允许探监。汪静请了两天假，给于江山带了两套较好的内衣（通知说明，只能带内衣，不许带别的），随便带了点吃的喝的，做长途汽车（几经倒车）到了淄博监狱，探视半年未谋面的丈夫。
淄博监狱，在一个荒凉的旷野。下了汽车，几经问询，终于到了威严的高墙之下。灰色的高墙上方，是环绕的电网。高高的墙壁上，有一个洞开的灰色铁门，两个狱警威严地站岗。
汪静只感到胸口憋闷、疼痛，脑袋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她忙用右手抚了抚胸口，用左手拍了拍前额，鼓足勇气走到门口，将手中的通知递给门卫。得到进入的命令，才松了口气。她跟随狱警经过几道检查，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丈夫。
当她从接待室的小窗口拿起电话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傻傻地望着小窗口里边的丈夫。“你还好吗？”于江山首先打破沉默，“孩子可好？老人都好吗？”“都好，”这时的汪静才如梦方醒，赶紧回答，“你在里面还好吗？身体还好吗？”“还好，就是干些体力活，不累，别担心我。”“你也不要担心我们，在里边好好改造，我和女儿等你回家。”说话间，探视时间已到，在狱警的催促下，他们恋恋不舍地松开双手，恋恋不舍地予以分别。
这是汪静第一次探监，之后她每年都探监一次，直至于江山出狱。
应该说，汪静是善良的，也是传统和坚强的，大难面前没有倒下，和灾难中的丈夫互相鼓励，共度难关。虽然经济拮据，但她不辞辛苦孝敬父母和公婆，教育培养了一个很优秀的女儿。就凭这一点，穆莲服她，许多熟人都服她。
汪静走出灰色的铁门，回首望望高高的围墙：那么巍峨，那么肃穆，那么深不可测，那么令人不寒而栗。此时，她耳边响起一句话：国家尊严，不容亵渎！
人真是令人费解的物种，在环境的浸润下，在汪静身上，已找不到过去的咄咄逼人和尖酸刻薄，沉淀下来的是善良和坚强。她经常教育自己的女儿，与人相处，要善良，要尊重，尊重他人也是尊重自己。
抬头望天，湛蓝的天空上是变幻莫测的白云，有的像高山，有的像大海，有的像树林和村庄，家家户户的烟筒白烟袅袅，农家生活，田园风光，多么惬意。
低头看地，西边的地平线上已是半个火球，通红的晚霞映照大地，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被晚霞包裹，美丽而壮观。“人生的轨迹多么像一道美丽的地平线啊！”汪静感叹，“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定万分珍惜这道美丽的地平线！”
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上午，穆莲和老伴早早在大门口迎接汪静夫妇。远远看到他们朝自己走来，穆莲感动得两眼湿润。
多年不见，倍感亲切，问寒问暖，喝茶聊天：老局长退休，新局长换了几岔；老王头早已退休，身体尚好；张扬前些年已随爱人调到另县工作；小一辈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有的参加工作，有的继续深造。大家共同感叹：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次日上午，4位老人一起游览了世界公园，午餐是全聚德烤鸭。本想留朋友多住几日，可他们执意要回，穆莲帮他们打了返回的计程车。
望着红色的计程车拥入马路的车流，穆莲不仅感慨，灾难让人受苦，也让人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