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结束一天繁忙的学生工作,缓缓伸了个懒腰,也不知道这样的疲惫日子还有多久。
不过看了看桌上学生们前几天送的橘色小灯,慢悠悠地发出暖光,却又觉得是值得的。和年轻人在一起,总能感受到希望,因为他们总不会屈服于生活。
刚走到门口,准备关灯。一个学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是农学1班的团支书,认真负责,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她此时神色很焦躁,还没等站定就急忙道。“老师,廖璇好几天没回来了,我们担心她可能出事儿了”
廖璇是班上一个有些另类的学生,说是另类就是有些不合群。我之前听其他老师说起过她,之前也有彻夜未归的现象。不过农学嘛,住在实验室里,也不是多奇怪的事情。
团支书好像看出来我的疑虑:“上次看到她已经是上周五了,这都周三了,还没见着她。今天本来应该是她值班的,她以前就算有这种情况也不会缺席值日的”
听她一说,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因为刚刚接手工作,我对几个班的学生还不了解,甚至名字都对不上人。
1998年,手机还未普及,电话都挺稀罕的。想要联系一个失踪的人太难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夜里去派出所报案。仅凭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去摸索着前面的路。现在想来,那一晚的夜是我人生中所遇到最深沉的了。
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向警察说明了情况,看到警察手边厚厚一沓失踪人口登记表,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三天后警察打来了一通电话,说在运河里找到了一个符合特征的女尸,衣服口袋里还有学生证,让我赶紧去认认。
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死人,更别说认尸这种听起来就毛骨悚然的事情了。
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甚至有着光明前途的人,就冷冰冰的躺在那儿了。即便之前我和她的联系很微弱,但我不能不去同情她的遭遇。
是什么让这个女孩儿,从江桥上一跃而下?
我战战兢兢地,到了警察指定的地方。虽然不太敢看那个姑娘的容貌,但那张学生证却作不得假。
是她了,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就是她了。
2
警察将此案件定性为自杀,但即便是亡羊补牢,事后诸葛,我总是在想,如果能早一点知道A的这种倾向,该有多好。或许我可以和她促膝长谈,和她彼此相拥。
我才开始意识到我们的教育在学生心理健康方面还有很多不足,我们习惯于为一个学生划定一个固定的活动范围,超出这个范围的就被视为异类。我们想着的永远是把他们捉回圈里面,而不是去想怎么帮助他们在新圈子里生活好。
在她离开后,我们才开始去了解她。
廖璇是苏北某个小村子第一个大学生。因此即便是家庭条件贫困,父母却也拼命把她送到大学里,他们笃信知识就是力量,上了大学便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她父母眼里,她是冉冉升起的朝阳。在朋友眼里,她是温柔恬静的百合。
所以他们更难理解,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怎么就会突然想不通这些基本的道理呢。
当时校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便是控制消息传播,所有知情人被严令禁止发声。但宿舍里那些被收拾走的物品却瞒不了别人,另外五个舍友纷纷提出要换宿舍。
舆论开始传播,谣言开始杜撰,真相被虚妄掩盖。越是被遮掩的新闻,大众们便往往认为其背后有东西可以被挖掘。
我们对舆论的封锁间接性助长了谣言的蔓延,既然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每个人说的便都是真相。
三人成虎,杯弓蛇影。我们关心的是故事,而不是那个姑娘的命运。
在精神健康还没有得到重视的年代,没有人会想得通“一个人不开心,怎么就会去自杀呢”。
在他们眼里,自杀的人一定是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而把“不开心”作为结束的理由,更是神经病中的神经病。
3
远在苏北的父亲,在半夜接到了女儿离开的消息。
愤怒,是他的第一反应。他不能理解自己听话的女儿为什么会突然自杀。
她一定是在学校受委屈受欺负了,于是这个悲伤的父亲喊上村上同样愤怒的乡亲们坐满了一辆大巴,他们要去讨要一个说法。轻飘飘的一句“她自杀了”显然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公安部门抢先知道了这个消息,因为担心聚众闹事,于是这辆大巴被安排在了城外的车站上。
城内与城外被一条江所阻隔,年迈的父亲在旅馆的窗户边上遥遥相望这座陌生的城市。
这条江埋葬了两代人的梦想和希望,也许他一边抽着烟,在烟雾朦胧下,会想起女儿牙牙学语,跌跌撞撞走进自己怀里的样子。也会想起在文化氛围不浓的乡间,自己的女儿趁着油灯微光看书学习的样子。或许更不能忘记,那个下午,女儿一脸兴奋告诉自己被大学录取的样子了。
烟抽完了,眼泪还没有流干。父亲开始懊恼自己总用男孩子的教育理念培育她,在她难过时,对她说“你要坚强,哭没有出息”。我们试图将悲伤从自己的情绪列表里抹杀掉,悲伤等同于懦弱。或许女儿在前几天电话时不经意间的一句“我好累啊,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被自己忽视掉了,更加后悔自己用“好好学习,多看几本书”来搪塞她。
这个父亲在此时终于体悟到,悲伤是多么难以抑制的一种情绪。庄稼黄了,可以明年再来。暴风雨来了,可以祈祷之后的晴天。他开始有点明白教育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太迟了。杂草在刚刚萌发的时候治理效果最好,当杂草长得和麦子一样大,就下不去手了。
但人对这个世界绝望以后,可以期待什么呢。
希望我们可以不用轻易劝人坚强,就像轻易劝人放弃一样。
4
舆论的火焰很快就烧到了廖璇的男友陈安身上。理由很简单,陈安太优秀了,一定是陈安把廖璇给抛弃了,廖璇一气之下跳了江。
简单的推理就得到了答案,大众们都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并开始编排各种谣言故事,陈安这个研究生会主席一定是德不配位,虚情假意的,廖璇遇到这样的人真是太可怜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充分满足了旁观者的想象欲。
遮遮掩掩的官方态度更是助长了这份情绪,陈安在毫无反抗的情形下被定了性。
他的优秀反而成了嘲讽他的最好佐证,因为他的优秀,廖璇跟不上了就选择了自杀。因为他已经被选入了科研院所,所以他觉得廖璇配不上他了。
还是廖璇留下的遗书把他从漩涡中拉了出来。
廖璇承认了自己的抑郁倾向,过去的时间里一直受到陈安的关怀与温暖,陈安也从未提出要抛弃自己。但伴随近日陈安的忙碌,这种负面情绪被激发出来,自我否定的意识逐渐占了上风。想了想日后的生活,不想B因为自己而拖累自己前行的脚步,于是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虽然谜底被解开,但所有人还是用有色眼镜看着B。即便是被释清白,陈安也只不过从一个犯罪主谋变成了帮凶。人们对他的指责也从绝情绝义到不拉廖璇一把,总有人要为廖璇的死亡负责。民意汹涌,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份责任,只能是陈安了,因为他看起来是这场事件里失去东西最少的人。
于是B已经确定好的科研院所工作也被解约,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能够容纳他的空间了。他选择了背井离乡,很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
也许没有这件事,他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农业专家吧。可惜没有如果了......
联想到之前的重庆大巴坠江事件,在公布部分信息时,媒体们恶意引导,把罪责全部施加到女司机身上。当真相浮出水面,这个女司机的生活还能像之前一样吗?
出事排查原因天经地义,但我们还需要多一些耐心。不用太着急站队,因为现在的“反转”太多了,我们既不是当局者,在不了解全部事情经过的时候,也不是个合格的旁观者。
让子弹飞一会儿吧,让他找到正确的人。
5
在陈安饱受争议的时候,班上的团支书也成了大家指责的矛头。
“如果你早一点发现她消失了这件事,她就不会死”
大家的口径都出奇的一致,你是团支书,你要对同学们的每个行动都有了解。
实际上呢,廖璇在失踪当晚就出了事。就算团支书及时汇报了,对结局也没有影响。
对团支书的批评指责持续了几天便消失了,但她仍然没有释怀昔日共同学习生活的同学们会全都站出来指着她的脸说“你要为这件事负责,你也是其中一个凶手”。
她无法自证清白,于是她也笃信这件事情和她自己脱不了关系。无论承认不承认,就连她自己认为自己是个凶手了,并深受此谴责。
但如果她听说这么一段话,会不会好些呢。
《乌合之众》:“群体感情的狂暴,尤其是在异质性群体中间,又会因责任感的彻底消失而强化。意识到肯定不会受到惩罚——而且人数越多,这一点就越是肯定——以及因为人多势众而一时产生的力量感,会使群体表现出一些孤立的个人不可能有的情绪和行动。”
联想之前的无锡高架桥垮塌事件,明明是超载的问题,许多人却提出了“为什么桥垮塌,轮胎却没有爆炸,一定是高架桥质量的问题”。在人潮下,保持理智,是一个伪命题吗?
后来,她也没能坚持上完大四,即便已经获得了保研资格。她让母亲帮忙来办理了休学,在本科毕业后,了无音讯。
6
抑郁症在近年来被越来越多人所关注,而在介绍其成因时,学术说法是遗传与环境或应激因素之间的交互作用、以及这种交互作用的出现时点在抑郁症发生过程中具有重要的影响。
如果上面这些话很难懂得话,那不妨听听我的解释:
抑郁症和童年经历、意外挫折、家庭教育等密切相关,并且是由悲伤失望和自我否定慢慢叠加而形成的。
我们能轻易地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开心,但我们对抑郁这种情绪了解甚少。甚至有些人会想象着抑郁者一定沉默寡言,蓬头垢面,但他们不知道即便是时常把微笑挂在嘴边的人也可能在和抑郁做斗争。
一定有这样的场景,你突然知道了身边某个亲近的人得了抑郁,但你明明能想到的都是他的开朗与幽默。你实在没有办法想象为什么一个人能把自杀这种情绪当成是吃饭喝水一样。
林肯乐队主唱Chester Bennington自杀的消息令世界震惊,你难以想象一个在舞台在麦克风前充满激情的人内心世界如此脆弱。在他死后两个月,她的妻子在ins发了一张照片,他和家人在海边享受生活,甚至在开怀大笑。
“这是我的丈夫自杀前几天,自杀的想法其实一直都在。但你,永远不会知道”
在和抑郁抗争的同时,我们也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我们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我们有多难过,即便隐藏悲伤本身也很令人难过。
我笑,本就是为了你啊。我不想让你们担心,我想让我在你们始终是个天使,而不是那个自暴自弃的小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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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要再和一个抑郁症患者说“你看着很活泼啊,为什么想不开呢”“坚强一点”这种话了。
如果你真的想帮他们,那就多给他们一个拥抱,多听他们倾诉生活。
在他们艰难抗争抑郁的时候,给与他们继续前行地勇气。
学会接纳抑郁,就像接纳一个调皮总爱闯祸的老朋友一样。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