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谁共洛神饮 ——浅谈蔡智恒的小说

   


    朝颜生花藤,百转千回绕钓瓶,但求人之水。


〔一〕

    这是一首出自日本江户时代很有名声的女诗人加贺千代女之口的俳句,在读蔡智恒的《求人之水》前,我对俳句的认识非常浅薄,仅有的了解不过是局限于松尾芭蕉这样世人知晓的文坛大家。机缘巧合,能够在蔡智恒的文章里读到这首意境隽美,感情纯挚的俳句,也不枉多花几十元从几千里之外的台北把他的小说请回家来。

    那是淘宝上的第一次境外代购经历,时间大约是在七八年前。当我从首页艰难搜索到蔡智恒的新书《蝙蝠》后,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这家店。

    “您好!请问这本书有现货吗?”

    “您好!書有現貨,麥田出版原本小說,臺北直髮哦。”

    那时人们之间在网络上的交流还是相当温文尔雅,各类谦辞敬语也是运用娴熟。在和店主人简单聊过后,我明白过来这是一家经营在台北的实体书店,店主是台南人,由于个人兴趣使然,再加上对网络购物这个新兴产物充满了憧憬,便毅然加入淘宝这块即将引爆人类消费变革的前沿阵地。

    “蔡智恒”这个台湾味十足的名字成为我们话题的切入点。就着我要购买的书,店主饶有兴趣地跟我攀谈起来,她比我大几岁,属于台湾早期的网络原住民,爱好文学,喜欢流连于各类大小BBS,新世纪初一股如洪水般涌来的“痞子热”另她无法招架住,拜倒在网络纯爱文学鼻祖痞子蔡文字下的她在大学联考时一门心思地考入成功大学,只是单纯地想亲近这片自己的偶像让心中情愫流转成为一个个青春活泼字符的圣地。大学毕业后秉持着“继承并光大家里传统书店”心愿的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只身把店迁往台北,一边经营老店,一边经营网店。她跟我聊起了蔡智恒如何从成大BBS传奇一步步进化为网络文学巨擘痞子蔡的故事,字里行间表露出对这位学长前辈的顶礼膜拜。

    书店的生意想来也不是太好,否则我们也不会在阿里旺旺上面聊得如此丝滑与契合。这个时刻,我们似乎彼此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她是卖家,要磨破嘴皮来推销自己的商品;而我是买家,得挖空心思去蹭掉不菲的邮费。就是这么一个恰到好处的话题,让我成功地从成功大学毕业的,兴许不久即会迈入成功人生的店主那里免去了大半的邮费,要知道那个时候两岸通邮不久,从台湾快递过来的费用几乎快抵上书籍本身的价格。

    “哎!您的名字超難寫耶~”手写完物流单的店主跟我吐槽道。

    “哦?是吗?可是我上学考试,别人写完名字我已做了几道题诶!”我学着她的腔调揶揄回应。

〔二〕

    隔了半月有余,书方才寄来。店主人包裹得很是严实。书是用两层泛着油光的浅棕色牛皮纸包着的,米白的丝带被精心打成一个十字结,赭黄色的火漆印在背面折痕处,仔细一瞧,是一朵六瓣的香根鸢尾花,正安静地绽放在深邃的棕色书皮上。我不禁暗暗赞许起她的细致和考究。拆开包装信手翻上几页,一片纸质书签从书中不慎滑落,一行俊逸娟秀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請你記得,不論我在哪裡,都只離你一個轉身的距離。——蔡智恒《檞寄生》”

    《求人之水》便是这本远渡重洋而来的小说合集里的一个中篇,它的出现让我特意留心起老家楼下那几株攀缘而上的牵牛花,它们看似细软的藤蔓紧紧贴合在粗糙的水泥墙壁,每一丝经络都彰显着坚韧不拔的勇气和执着向上的信念,在历经过夏季台风暴雨的洗礼后总是能够在第二个晴好如初的早晨开出颜色鲜艳的喇叭状小花。只是今年中秋回老家经过楼下时,方才发现这些不经意间绽放的小花已经凋敝得只剩下几节枯藤败枝无力地耷拉在半截旧电线上,就跟所有承受得了风雨吹打,却经不住时间研磨的生命一样,努力而又倔强地走到了时间的尽头。

〔三〕

    当我再次从淘宝购物历史里翻出曾经购书的这家店铺,并且顺利进入后,一种莫名的感动突然涌上心头,在竞争如此激烈的市场环境下能够存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这六七年的打拼故事势必会是一部小人物的奋斗简史,成功大学毕业的店主人想来也一定会功成名就了。我兴致冲冲地联系上店家,回应的是一成不变的淘宝式问候语,接下来剧本是这个样子的:

    “请问有人吗?”

    “在的亲,能拍下都有现货。”

    一行简体字的出现让我倍感意外。

    “有蔡智恒2017年的新书《不换》吗?”

    “不好意思亲,没有。”

    “那痞子蔡的呢?”

    “亲,这个人的书倒是有,不过卖得不是很好,店里面没有现货,亲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去库房调一本。”

    “这个人尽管满嘴闲话,写的书却不是很厚,垫库房柜角可能嫌单薄。”

    “亲,您这是在跟我讲笑话了。”

    “能包邮吗?”

    “我们可是从台北发货耶,不能包邮的。”

    “买两本呢?”

    “亲,两本也不能包邮哦。亲要是买两本的话,推荐台湾近些年的畅销作家吴若权,他的写作风格超赞的。我们家都是现货哦。”

    “哦,吴若权?吴若甫是他失散多年的大陆兄弟吗?”

    “额……”

    交易眼瞅着止于尬聊。其实,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模块化交流方式,对于惜时如金的客服来说,是没有功夫跟一个爱买不买的人扯闲篇的。从接下来的对话里,我得到了如下的信息:第一、这家网店已是几经转手,原来的店主人早就不知所踪,只是店的名字被继承了下来,兴许是名字起得雅致的关系,历任店主都没舍得更换。第二、无论是蔡智恒还是痞子蔡,那都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了,至于我的恋旧情结,可以当做储藏古董一样,先挖个洞埋了,待若干年后的哪一天开始盛行校园爱情文学复古,或许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最终,我还是选择为情怀买单,或许只是缅忆一段寡淡如水的小插曲,为其做个有始有终的了结。毕竟,尘世间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小说中的兰因絮果,亦是必有来因的。


〔四〕

    现在,这本《不换》正默默地躺在书桌的一角,扉页上搁着崭新的斐利比书签,和一旁的日历摆件共同勾勒出一幅静守时光,以待流年的精致画面。看着书脊上“蔡智恒”三个字,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在网吧点击《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青葱岁月,当时坐在电脑跟前的我只是为了寻找一片可以从阅读太宰治《人间失格》构筑出的颓废虚妄的黑洞中暂时挣脱出来透口气的开阔空地。说实话,在那样的年代里,物质生活匮乏,精神世界空虚,对于刚刚兴起的互联网,我们就像背着壳的蜗牛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去探索。《第一次》极其符合当时的心境,虽说这部小说标题吸引我的理由似乎有点猥琐,那感觉就如同我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偷偷摸摸猫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读渡边淳一的《感官乐园》一样。没有淫邪和不恭,只有淡淡的青春荷尔蒙味道。从营销学的角度去审视,如此一个充满眼球经济的名字便已经是成功的一半了。当身边一起逃课上网的死党在用刚刚申请的七位数OICQ号在网聊世界里和各色陌生人搭讪得天花乱坠之时,我已经被轻舞飞扬和痞子蔡的故事撩拨得开始伤春悲秋起来。

    后来,《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成为了网络上的焦点,一夜之间,聊天软件上出现了数不胜数的叫做轻舞飞扬的妹子,她们有的是为了蹭个热度,走在潮流之前的新新人类;有的是想从简祯,席慕蓉们密不透风的诗文中抽身喘口气的文艺范儿。无论是哪样,你可以不认识蔡智恒,但绝对不能不认识痞子蔡,这股全新风格的小清流瞬间涤荡了刚刚起步的互联网世界。原本那些被嚼烂了的痴男怨女故事在他的笔下竟然可以展现得如此活泼和灵动。他时常在有意无意间给读者传递出这样的信息,“我不过是想给你讲个笑话,最后你可别听哭了。”在轻描淡写的笔风下,我们无需修饰和掩藏的笑点与泪点几乎被他同时戳中。网络文学能够在十几年时间里从不入流的草根成长为参天巨树,《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这部里程碑式的小说功不可没,它像一株摇曳在风中的蒲公英,舞动一下身姿,离开母体的孢子飞向了广阔的互联网山坡,扎入泥土中生根发芽,衍生出各式各样姿态不一的网络文学作品。


    在前些时的新闻中曾有报道说,截止当下,中国网络文学用户已经达到3.5亿。这一匪夷所思的数字背后,是潜藏着的巨大商机和残酷的生存法则,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网络写手这个特殊文学创作群体的真实写照。幸而痞子蔡骨子里有几分“事了拂衣去”的翩然和洒脱,写作在他看来不过是教学之余一道可以调剂情绪的开胃小菜,恬淡且素静,欢喜时便会多写几笔,即便身处箪瓢陋室,也是内心极好的归宿。林清玄先生口中的“咸淡之间皆能随喜随心”想来也不过如此罢。都说文字是有灵魂的,少一点功利心必然会多出一份平常心的文字往往最是打动人。这就是很多读者为什么能够在痞子蔡几乎千篇一律的作品主题里读出专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的原因。每个人都可以从小说中不同人物的身上找到贴合的影子,没有无端的矫揉造作和刻意的牵强附会。

〔五〕

    蔡智恒不同于九把刀,会让喧嚣的青春热曲戛然变得死寂;也不同于郭敬明,在精心布局的青春小路上杀机四伏。他是在平铺直叙中慢慢把我们引上钩,就像是掺入了威士忌和眼泪的爱尔兰咖啡,你会贪恋它第一次入口后的香醇柔和,温润的味道会延着味蕾慢慢铺垫开来,仰望前的酸,相拥时的甜,困守中的苦,酌别后的辣,四种味道轻盈流转,沁入心脾,以至于最终会爱上这种微醺迷离的感觉。读他的小说好似在温故我们自己的青春,课堂上借给心仪女孩的手抄本笔记,散学后漫无目的并道而行的两辆自行车,休息天攥在手心未曾送出的电影票,简单得有点不可思议的情节不就是我们似曾相识的过往吗?这种感觉更是像极了汪曾祺先生笔下那“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蔡智恒的文字不是一味地追求辞藻华丽,不会给读者带来言者谆谆的压迫感和既视感。痞子蔡就如同一个平常喜欢插科打诨的工科男生,突然有一天课间很正经地坐在书桌旁,用白练如洗的言语把自己的青春烦恼娓娓道来。而我们就是那一圈围在他身旁侧耳倾听的狐朋狗党,感动于每一段之死靡它的等待,欣喜于每一个连枝共冢的结局,迁怒于每一次踌躇不前的错过,叹息于每一幕曲终人散的收场。


    1969年出生的蔡智恒已经是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大叔,家里三个孩子足够把他折腾得焦头烂额。他的小说不再畅销,这些年的作品也大多泯然于众,但是他仍在努力写,写相同的青春,不同的人生。只是我们已不再年轻,知识架构愈发地固化僵硬,曾经自视甚佳的接纳度和包容力,在来势汹汹的新型网络文化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在礼崩乐坏的日子里,我们的情绪诚如陈寅恪先生致王国维的挽词中所写的那般浮躁不安,“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

    最后套用足球诗人贺炜的一段话来收尾:48岁的痞子蔡就坐在那里,满眼都是自己28岁时的样子,他不会忘记第一次在成大BBS上发帖子的心情,也依然记得那些为了留住某种情绪而笔耕不辍的日子。不管走过了多少的路,最初的心之所念依然坚定。虽然讲不出再见,只愿不曾忘记的初心在默默念念时,必有回响。

    因为,总有一个人,会一直住在心底。

                            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八日

你可能感兴趣的:(余秋谁共洛神饮 ——浅谈蔡智恒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