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的栀子花

    这个故事我常常讲起,就在年前我还看到了陈老师,他已经转到城区的小学教书了,看到我很是客气,已然不记得那段往事了。

      那时候我还是春港小学的学生,他是春港小学的老师。不过我与他不同,我是从一年级起就已经来到了春港小学,他却是在我四年级的时候转到这里的。“转”也并不确凿,也或许这是他原始分配的第一份工作。总之,我们在他来这里最初的时候相遇了,他做我们四年级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

    他有一辆摩托车,有踏板的那一种,枣红色,在自行车棚里显得格外耀眼,况且那车周身光亮,没有丝毫尘垢,在这尽是泥土的乡下显示出了它的高档。与他的摩托车一样,他人也极显档次。高高瘦瘦,虽不戴眼镜,也显斯文,头发总是光亮地往后梳,脚上皮鞋锃亮,假使穿的是运动鞋那鞋带的蝴蝶结也绝不会东倒西歪。到了冬天他穿呢子风衣,风衣里面是是V领的灰褐色羊毛衫,羊毛衫里面是白色衬衣,衬衣的第一颗扣子从不解开,扣紧的领脖子上挂一条或枣色或银格子领带,领带规整的系好,带尾夹在衬衣与羊毛衫中间。我们都喜欢他,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王莎的爸爸是队长她家也只有一辆三轮车,虽然他爸爸也穿衬衫但我也没见过他打领带。所以他做我的老师我是极愿意的。

      实话说,我不喜欢上数学课,数字讲起来枯燥无聊至极,一上数学课,我都叮嘱自己看黑板跟老师转,可老师的引导就像夜晚躺在床上数羊一般,很快就能让我进入虚无的境界,待回过神来时刻便是老师结束讲课时刻。说来也怪,我数学成绩很是拔尖,读二年级因为家里交不起400块钱借读费,我自己在家学习,三个月后参加期末考试,数学还考了全班第三。我很喜欢自己看数学书做数学题,成就感很容易获得。所以这一切都不影响我喜欢他,同时也不影响我做他心目中的好学生。

      我也确实是好学生,我读二年级的时候,我爸爸就问过余幼忠老师,我能不能考上清华北大,余幼忠老师说:只要字练好了,就差不多了!他可是副校长,说话很有权威,我知道我与清华北大只差练字了。况且我写的作文每一次老师都念给全班同学,其他人很是羡慕我。甚至班上很多女生都被人爱慕了,我也没有对象,我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太优秀了吓到了他们。我从来坚定不移的认为自己是个好学生,我们邻居都这样说。

      好学生是有好学生的臭毛病的,自尊心极强,受的了表扬受不了批评。

      陈老师是个很有档次的老师,干净利落,帅气逼人,铃声响起的第一声他踏进教室前门第一步,下课铃响起的第四声他喊下课,从不错乱。他普通话很标准,上课下课语言都保持一致。他看起来与那么多的大人不同,但是也愿意和我们交朋友,看到我们踢毽子竟然也会用穿着光亮皮鞋的腿上前来接落下的鸡毛毽,甚至我们跳皮筋时他偶有兴致,也会撩起呢子风衣蹦到我们用几个废旧的裤腰带接好的方阵内,他教我们玩弹珠跳棋,同男孩子们在教学楼后面一公顷的水泥操场上踢足球。我很喜欢他,也觉觉得他喜欢我。不过有一次他看到我们圆珠笔盖上有流氓兔的坠链表露出喜欢,班上同学都争先恐后把自己拥有的坠链送给他时,我知道,我不过是众生其一。

      他喜欢王莎,因为我看到王莎作业做错的时候朝她撒娇,他的棍子就没落到她手上。他也喜欢杨小丽,因为他和杨小丽说话笑的很开心。他还喜欢陈文,因为我听到他告诉陈文长头发更适合她。他应该也喜欢我,因为我姐姐是全校第一名,况且我发现我做错题目挨打时,他的棍子下的很轻。

      不过,我自有我认为值得被喜欢的地方,我成绩优秀,我思维活跃,我动静皆宜,我一身傲骨。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我黑黑瘦瘦并不美丽。我多想也撒娇让他的棍子也不落在我手上,但我那时很成熟,终究觉得这不是我的强项,  还不如坦然接受让他觉得我正直独特。 但他并不落我的俗套,日子也就不咸不淡充满希望的过着。

    龙感湖的六月和别处农村也都相似,有忙碌的人们,但这个时节,农人们忽然浪漫起来。走在路上你总能闻到一阵香味,他们从不喷香水也不爱路边的蔷薇,却对这六月的栀子喜欢的厉害。女性总会别上两朵在马尾或是麻花辫上,很是香美。说来也怪农村习俗中对于白色上头很忌讳却唯独对这栀子另眼相待。男性也舍不了这花,系扣子的衣服总要留颗扣眼别上这芬芳的花朵在胸口前,以便随时随地吮吸这香味。晚上睡觉时别两只花在风扇上,转出来的风都是香味。

    我家没有栀子树,虽然我曾经种过一棵,但因为一会儿怕它晒着一会怕它太冷成天给它挖坑挪位置,最终也没有活成,只能等着偶尔邻居送一捧花来。可是那一天对于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呀,我们前一天考完试了,我的陈老师就要给我们发试卷,我想让他看到我漂亮分数的同时也能感受到我的美丽芬芳。于是在六月的某个清晨我天蒙蒙亮就爬起了床,匆忙而又胆怯的穿过两户有狗的人家,伏在周丹青家后院的断墙外,那里有最美丽,最洁白,花苞待放最好的栀子花,我将要趁他们都没起床之时迅速挑选出最美好的四朵花,然后在天亮时别进我的辫子,做最美好的人儿。那天狗也没叫,人儿也不知道,一切如此顺利。

      我穿上了前一晚整齐叠好的衣服,梳好头发,认真给自己两边头发各插上了两朵最美丽的花儿,甚至在梳头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新娘子一样美丽。

      出门去,草色青青,露珠闪耀,早起的青蛙吊着嗓子,我梳着最整洁的辫子,戴着六月里最美最饱满最芬芳的花儿,但这一切都不需要声张,我觉得我本该如此美好。

      那天,陈老师穿着粉色短袖衬衣,西裤笔挺,有洞的凉皮鞋透着亮光。进了教室,我睁大眼睛期待的看着他,不过他并没有回我以微笑,他低头拿起卷子,一张张分发下去,王莎,杨小丽他们都开心的领到了卷子,我以为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开心的在我亲爱的陈老师手上领到高分试卷,但是却不知万事俱备唯独在试卷上失了手,我拿了73分,遭遇了数学生涯的滑铁卢,我便知我再也抬不起头来,而我那最美的栀子花也白白为我作了牺牲。

    数学课从来没能认真听讲的我那天破天荒的谦虚受教,我知我能力,但我的悲伤如此巨大,唯独用态度来掩盖。老师讲到第21题,那是第一个应用题,我的试卷上那么大的红勾,我也没因此稍微好受一点,我那么紧张,以至于老师讲完了21题让大家修正时我害怕的不知如何做才好,他在列与列的间隔中来回走着,观察着,我清晰地听到皮鞋踩地的声音距离我越来越近,我害怕他看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于是我低头看看错掉的22题,思索着,觉得他也定能感受我的悲伤惶恐甚至能发现我不过是失误。果然他到我跟前停住了,他身上散发着英雄墨水的味道,突然他沾有粉红色墨水印的手摁住了我的卷子,然后冷漠的说了一声“站起来!”“你以为你21题做对了就可以不听讲了吗?我讲21题你却看22题”,委屈汹涌而至,我是多么害怕他觉得我骄傲,我是多么害怕他说:你以为你做对了就可以坐着不动吗?我是所有人认可的好学生,可是那个我满心喜欢的老师却当众让我罚站,我恨恨地站了起来,我是多么怨恨自己考成如此这般,我抓起了试卷想要把它撕个粉碎,我的陈老师,我是如此的悲伤,我多希望你能安慰一下我呀。

      作为大人的陈老师并不知道小孩子那么复杂的内心,他看到了那个倔强女孩只考了73分,他看到那个倔强女孩没有更正他让更正的题目,他看到了那个倔强女孩站起来时揉捏了他用心批改的试卷,他愤怒了,但他不大吼,成年人毕竟稳重,用气势足矣使人赴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不看我,用极其冷漠而坚定的语气说了一句“站到门口去!”,我是那么优秀的学生,我有着那样的的一身傲骨,我大吼道:我不去,要去你去! 这一次他终于看我了,眼睛里冒着火花:去不去!我说:不去!这个如此高档斯文稳重的成年人终于拿我没有办法,但他终究是要尊严的,他愤恨的离开教室。此时我受万众瞩目,我知道这目光中有惊讶,有看笑话还有对我的愤恨,我此时犹如万箭穿心,我多想像美人鱼一样不能同自己的王子相爱便化作海上的泡沫呀。

      余幼忠老师是喜欢我的,他来找我去办公室,让我们自己和解,那时候我倔劲上来了,我说我没错,到了陈老师跟前我依然咬着嘴唇说:我没错!我多想他停下来问一问我的想法,但是他没有,他扬起了那只带着金属手表的手朝着我的脸扇了下来,我不知痛不痛,我头上的栀子花一下子掉了下来然后掉到了办公室光滑的水泥地上,我的眼泪也跟着砸在了水泥地上。

      那天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话,连玲玲来找我我都躲的远远的,我觉得我这一生都完了,那凌晨偷摘的栀子花没有见证我喜欢的人喜欢我,但是见证了我们撕心裂肺的样子,它是那样美好,它本该和着露水看太阳一点点爬起,本该被最美的人儿摘去插在最乌黑靓丽的头发上见证这一日的朝阳、田野、暮霭、星空,但是它却因为一个耳光重重地摔在了办公室的水泥地上,它是这世界上最委屈的栀子花。

    后来我睡在家里怎么也不肯再去上学,我再也不惦念他的车和脸了,过一天他托我姐姐叫我去上学,又过了三天我妈妈把我送进了学校,她还说都是我不懂事希望陈老师不要生我的气。我就这样毫无尊严的又进了学校,我不看他,上课只要他看我我就把眼睛瞪更大去仇视他,他手机响起来我就默默祈祷:家里着火了赶紧回去救火吧!总之我不再愿意他做我的老师。他和王莎杨小丽说话的时候我就远远的跑到后面的小树林去摘那皂荚树上的豆角。

    作为好学生我自然不久就恢复了自己应该有的水平,我也照样和玲玲玩,也同样和余波、石慧一起钓龙虾,大家渐渐淡忘了这个事情,我也假装淡忘了。

      后来一次他还让我给他在外面小卖部买过健力宝,为了感谢我给了我一块钱,不过我也没有因此少去对他的憎恨。

    读大二的时候六一,春港小学在举行活动,我闲极无聊又跑去看节目,在那里我又遇到了他,这一次他还是很干净整洁,不过儿时看的那样的高级感不复存在了,他还记得我,给我介绍他带的实习生,满是开心。应该是那一次我渐渐释怀了心里的那份恨。

      直至我成了老师,教了学生,我才终于明白理解他,同时我依旧理解自己,我不再恨他,我开始学着努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害怕辜负每一个孩子送给我的花朵。

    去年我们在教育局碰面,他还是瘦,但是略显沧桑,跟我说那个时候我是他的学习委员,真不错,言语中他竟有些腼腆。

    那朵委屈的栀子花,在长时间的岁月流逝中也终于拭干了流的泪,决心看朝阳、余晖以及往后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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