猕猴桃旧事

母亲自嫁给父亲后便随父亲去了新疆。从河南到伊犁，两千多公里的距离，母亲第一次离开父母便去了这么远的地方。

母亲在新疆的娘家人，只有一个隔壁察布查尔县的舅舅，我叫他舅老爷。新疆地域广阔，县到县的距离也有百十公里，每次去舅老爷家都要转三辆公交车再坐出租车最后步行半小时，一趟下来花上大半天时间。所以去一次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了。

      姥姥风湿胳膊疼，舅姥爷家养了三只梅花鹿，小姨听说拿鹿茸和鹿血泡成药酒对治疗风湿很有效，问妈妈能不能去舅老爷家取一些。在那个快递不发达的年代，寄东西就是靠人托人捎带。

      赶着八月初，妈妈带着我去就姥爷家走亲戚，我们要在天桥下面等车，那是个转车站，周围很多摊位，卖水果、算挂、收老物件、配钥匙，他们沿街摆了一路。这些大多是老人。路边还有大药房和卖特产的店，一排排桂花树开花，散发出淡淡的味道，很香。这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要去的地方。我们就是在这里上的车。

坐了大半天的车，到的时候已经黄昏，是舅老爷来接的我们。舅老爷看到我们很高兴，舅老爷家院子很敞亮，棚子下面有三只梅花鹿。鹿长得非常高大，每次看到都着想骑上去，但一靠近闻到那个味道，顿时又对他们十分嫌弃。舅老爷用长竹管对着鹿的屁股，腮帮子一鼓一缩，一支针管飞了出去，扎在了鹿身上，针管一点点向上推，血慢慢升高，大鹿抖动后蹄，低低的发出一声哞声，一管鹿血便收集好了。三管鹿血装成一瓶，舅老爷又拿出来了一包干鹿茸。一并交给了母亲。

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和舅老爷在炸麻叶，我在院子里玩水龙头，没人管我，我溜到堂屋，看到桌子上摆着的水果，墙上还有一张照片，里面是我从没见过的面孔。我抓起一个猕猴桃，开始扣皮，我发现照片中的那个人老是瞪我，于是我蹲到桌子底下，嚼起了猕猴桃。妈妈突然在外面叫我，我手中的猕猴桃还没有吃完，地上已经一堆皮子，我一动不敢动，生怕被舅老爷发现我偷吃他们家的猕猴桃。怕什么来什么，舅老爷进了屋子里，我畏畏缩缩蹲在桌子下大气不敢出，可舅老爷好像跟迷了眼睛似的，径直走向西屋，然后便出去了。我妈在院子里问我去哪了，舅老爷接过话说是跑出去在玩了吧，一会儿就回来。我心口一松，看看手里的猕猴桃，已经被攥的稀烂。晚上我跟妈妈讲我偷吃猕猴桃，妈妈听着哈哈笑，笑我没出息，妈妈说说那是给我舅姥供的，说我没出息。笑就笑吧，要是能天天吃猕猴桃，我一辈子都不想有出息了。我躺在床上想着，也不知道舅姥爷明天会不会还摆一盘猕猴桃，最好剥好皮。

在舅老爷家待了两天后，我们回去了，走时候舅老爷把我们送到车站，还回了一箱猕猴桃。我们坐上车后，舅老爷站在路牌下挥手，我趴在后玻璃上和舅老爷对望，车子发动，舅老爷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的就像一张照片，一个猕猴桃，一粒灰尘。

在那不久后，舅老爷突然来了我家，我和母亲去天桥下面的转车站接的他。因为是租的房子，我家一直在变动，真不清楚这么远的地方他是怎么找到的。他带了鹿茸和鹿血，还有猕猴桃。舅老爷来了我就高兴。我拉着舅老爷得手上蹿下跳。妈妈中午包了饺子，吃过午饭，舅老爷就说要走，母亲说起码再住一天，到家天就晚了。舅老爷坚决不肯。我们送舅老爷到转车站，舅老爷说，这一走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了，这两边亲戚你常走动走动，不然就真断亲了啊！车子缓缓进站，舅老爷边走边说，回去吧！回去吧！舅老爷走的飞快，一次也没有回头。

两天后亲戚来传话，说舅老爷老了。母亲张着嘴半天没说一句话，末了，两行眼泪从眼角滚落到嘴边，这才有了声音————没地方偎了——没地方偎了！我不清楚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听到舅老爷老了。

母亲带我去舅老爷家。转车站旁，卖水果的老头老太太摆了一条街，我想，舅老爷以后也能摆摊卖水果了吧！以后来是不是来这就能看到舅老爷了！

下车后，接我们的是表舅，不是舅老爷。舅姥爷躺在堂屋，墙上挂着他的照片，旁边靠着那张面带微笑照片，那是妈妈说的舅姥，下面摆着许多水果。没有猕猴桃。

一想到舅老爷没有猕猴桃吃，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是不是我把你的猕猴桃吃完了，我再也不偷吃猕猴桃了，你看看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们在转车站下了车，一路走回家。我问母亲:什么时候能接舅老爷来？

母亲说:舅老爷走了。

我说:他还回来吗？

母亲说:走了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