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望着那远方鸣钟的方向。忽有一丝失落,忽有一丝留恋.......
虽气不过关于她的一切都在看似无疑的外表下欺瞒着自己,但如今她去了,却徒增万分不舍.......
若离不由得一步步朝那钟鸣的方向走去,直到那高耸入天的钟楼下,面前是接连不断的一千级楼阶。
四个守楼的侍卫见她来,忙跪下抱拳行礼:“七公主殿下万安。”
若离思绪繁乱,只青眉一瞥,并未应答。她提起长长的裙摆,继续向上徒步攀登。
这一路,似乎很长、很长........
很远、很远.......
她的远去给自己遗留下了处处未知,她说那禁苑中最后一箭的锋芒本朝向自己,若她从一开始就不似自己想的一样、为铲除肖晴落而吝惜自己的微薄性命而三番五次相救,若从一开始便有意铲除自已——毕竟初入宫时肖晴落宫中请安堂内她那游移在自己身上阴晴不定的眼神说明了一切!——那这桩桩件件又如何解释!?
她一步步踏着云阶.......
每踏一步、内心的疑问便增加一重.......
她的话是否可信?
若真依她所言,
那以黑猫吓退枫若青、又不慎留下血玉的又是谁?
赏梅宴前夜在禁苑中以雕花短箭刺伤秦陌寒的又是谁?
那在自己精疲力尽之时如此精准地以短箭刺穿两个刺客喉咙正中心的又是谁?
步步云阶攀援而上,面前是一望无极的“天路”直通向漆黑夜晚的星空,身后是绵延繁长的黑暗直通向星火旖旎的万丈皇城。一切的一切在这广袤辽阔的黑暗下都变得如此微薄如此渺小........
仿如万丈苍茫中的一粒尘埃
随处可栖,随处可倚........
却又无处可寄以终身
..........
待她登上钟塔,天已黑得透彻,只几盏幽幽火把在城墙似凸凹不平的四周石壁旁燃得正旺,在寂静的夜晚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方台正中的便是那古老的方钟直耸入天,足足有几丈高。钟面和雕花漆架经了历年的风吹日晒已显些许陈旧,斑驳的痕迹混了风沙,在窜动的火苗映衬的光影中变幻着不同的光泽.........
她走近,
抬手轻抚那粗重的钟椎上已锈蚀的铁锁,砂砂涩涩的触感溶蚀在手心,眼前忽又一次闪过幼年时那个男孩带自己偷爬钟楼敲钟的场景……
瞬间过后,眼前仍是方钟、火把、黑夜.........
她不由得微微拉动铁锁,锈蚀的磨砂铁面划刺着手心。
在她即将放手的一刻,似有人在身后抑了钟椎,那一声臆想中能够带自己寻回儿时记忆的清脆爽朗的鸣响并未如愿到来。
“这可使不得!小公主!“身后传来一个老太监的声音,“这偏北的钟专职警朝和丧报,偏南的专职时报。可不是随意撞的!”那太监恭敬地躬身行礼。
“那便罢了。”这本是自己临时起意,自己也本无意与谁争辩什么坚持什么。若离便顺遂地绕过他,向着那石壁边沿缓缓走去……
并非为何目的,只是想来此静一静……
希望这凌厉的秋风洗刷掉所有的烦恼,
让自己静心感受真实的生活。
随着一步步向前推进,那城中星火斑斓的风景亦一点点映入眼帘.......
许是在宫中待久了,如今看到这一方灯火通明却有一瞬间的错愕与迷惘.......
不知是那灯火刺目,还是初秋的夜风刺骨,眼中竟在冥冥火把幽光的映衬中泛起盈盈晶光.....
望着望着,
不知自己在希冀什么,渴求什么.......
却总也移不开眼……
越刺目,越想看;越坎坷,越向前........
望着望着,
眼前的一切便都花了,化了.......
在眼前一片泛着红晕的金光中融了,
模糊了........
一阵略带寒意的夜风悄然滑过,携着一滴清泪轻拂光影斑斓的面颊……
唇角微微上扬,悄然勾起一丝醉心的弧度,为这美丽清明的夜色添上美丽清明的一弦浅淡的欣然之音。。。
..........
忽一件墨色的宽大披风轻轻落在肩头,随后一只手轻轻环上单薄的肩,向身体不断传输着温柔的暖意。身后传来低沉温柔的男声:“离儿可是第一次放本宫鸽子.......”那声音渐渐转向身侧。
她一听便知是谁,如此熟悉着........
她把头偏向另一侧,背对他默默拭去泪痕。
那手臂隔着披风搂住她娇小的身躯又微微紧了几分。
他欲言又止,许久未言.......
只默默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背影……直待风掠干了她的泪痕........
“离儿可是忘了?”他鼻息间轻笑,“本宫在下面等了半晌,你却来这高台独自赏夜?”话语很轻,很柔。他伸颈探着她在夜色中更显苍白的面颜,以言语打着趣。
若离被他的眼神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回身,却也无心于这万丈灯火,她的眼神扑朔间躲避着他的眸子。一阵风划过,她不由得缩起颈肩,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他怀里钻。那迟来的温暖覆遍全身,令她满心荡漾着异样的情愫。
“哥哥?”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在夜风间似有似无、虚幻飘渺.......
“嗯?”亦很轻,轻到此时不愿多言,只愿静静感受.......
“可听到钟声了?”
更轻了一些,连她自己都怀疑可曾脱口,还是自己脑中不经意间的一缕思绪.......
他未言任何。
他不知如何答.......那祁兰告诉她的一切,自己早就知晓.......如今却是自己予了她金令、引导她去亲手揭露自己的罪行……
包括王上的算计、祁兰因她的突然闯入而得的最终宿命,尽全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不想再继续隐瞒什么,却不知这样突如其来的开诚布公她又能接受几何.......
他终究犹豫了、默然了
却也似默认了......
“都怨我.......”她轻言。
她不怪他。若不是自己执意要去探查什么,今日的丧钟便不会敲响,而他也不会因帮了自己而招致什么罪证........
“嘘......别说话.......”他的话如一缕清风拂过耳畔,打断了她的悲、她的怜。
他不愿辜负了这美好的夜、美好的人,不愿辜负了这与她独处的短暂时光.......他不愿谈及其他,以致伤了她的心.......
一切.......尽只静静感受便好........
她披着他的披风,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偷眼望着峰巅之下的万丈星火、万里江山,感受着如此真实的寂静和温暖........忽有一刻沉沦、忽生一瞬幻境.......仿佛这是他的江山.......仿如这是数年以后,自己仍傍君左右,一同观览山河.......仿如正是佳偶承天伦,鸳鸯赏玉楼........
如此真实地感受着......
不愿醒来。
“离儿还未答我当日的话.......”
他的声音很沉,同样与她一起感受着这片醉意。
“远走高飞.......可愿?“
她忽地回忆起那早已在记忆中缥缈虚无、仿如隔世的雨夜。自己确是回答了他,自己回答过的!很明确、很清晰........可如今他问出,自己的回答却不似当日坚定了........
或许,是当日为次日之举自顾自麻木了心智……
或许,永远都不会似当日般坚定地离开了......
“哥哥还未答我的话,我先问的。”她故意逃开话题,只因不知如何回答。
或许冥冥中潜意识在作祟,她想要他承认......想要他亲口坦白一切!明明自己已知了,明明他也明晰,明明可以心照不宣........却想听他的答案.......那口齿间最真实的答案!
他迟疑许久。
“我先问的。”明明争执,却很严肃。
她未料到此时他会如此严肃地似小孩子般与自己争个高下,似小孩子般明知犯了错已人尽皆知却妄图逃避惩罚.......
她心中不禁好笑,却也不禁犹豫.......他紧逼着自己,他不想让自己再逃避,他如今如此急迫地想要一个发自内心的答案……!
这答案........
自己能给!立即就能给!——心甘情愿毫不犹豫!
却付不起这责.......
但自己不想骗他——正如他不想骗自己一样......
此时,借着这万丈灯火,借着这苍茫一瞬,借着这无尽的幻想........她想洒脱!
就这一次!自私一回、纵容自己这一回,顺了心随了意又怎样!?
她扬起脸,伸高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你猜~”娇嗔的声音从如蓓蕾般红润欲滴的唇齿间悄然溜出,摩挲在枫启然的耳畔,轻轻的,柔柔的,挑逗着他的每一寸感知。
她踮起脚尖,手臂又环紧了些。她垂下头,将头钻进他结实的胸膛,胸膛紧紧贴着他、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与赤红的耳畔微微颤颤的鼻息融为一体。她的唇畔深深埋在他的几缕乱发丛中,不知觉勾起一帘幸福的弧度.......
此时,无需多言……
冥冥感知、灵犀相融.......
她心意已明。
回答已明。
从未见她如此,枫启然有一瞬间的错愕,确又在一瞬间感受到覆遍全身的温热......他对她,似乎永远毫无抵抗之力。
面对怀中这个原本孤傲却不追究、并愿意将一生托付于自己的娇小人儿,他忽生无尽的感动…....
他不知日后将会遇到怎样的坎坷,却时刻明白........怀中的人,辜负不得!这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是自己将付出一生付出所有维护的人!是值得自己牺牲一切而求取的、值得永世捧在手心的珍宝!!
他双手拥住她,轻轻摩挲着她的脊背、头发.......他微躬脊背,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间,他的唇轻轻覆上那白皙的玉颈。他感受到她颈间肌肤的微微震颤。
她未回绝。却忽生一丝异样的悸动......
他只轻轻浅啄,留下微微湿润的痕迹略着风、撩拨着十四岁少女情窦初开的心境.......
“父皇会同意的。“他已无了声,只在她耳畔吐着幽幽气息。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这毫无来头毫无理由、或许只是他一时冲动失言的话!——却让她在一瞬间倏然看到了希望!
——这一切的一切都能够如愿以偿的希望!这从前只清醒地当作是自欺却始终无法自拔的希冀!这曾经为它自嘲自讽却认定始终无法奢求的希冀!
从前以为是今生注定的绝望,如今又倏然燃起无端的希望,她脑中一热,豆大的泪珠一瞬间涌出.........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却有些怪他给予自己这说不清的希望,破坏了自己千辛万苦历练出的理智清醒与漠然平静!
如今却忽而更加患得患失,怕这一阵风就将他带了去.......万里而无踪迹……
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境.......希望越多、失望越大.......
怕.......
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淌下,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发觉,眼中尽是心疼的神色。
他轻轻抬手拨了拨她在风中凌乱的长发,在她的额头落下一记轻吻........
无缠绵,无逗留,只微微浅啄.......却让她一世记得这瞬间的触感......
她仍未回绝,脸上却不觉热辣辣地燃烧。她闭着双眼,感受着那温热柔软的唇角与肌肤碰触的幸福味道.........泪淌着........她垂着头,却始终笑着.......嘴角弯着醉人心神的弧度。
她的眼神在紧张之下游移不定,她时不时偷眼看他,却总见一张温柔中略带忧郁的俊颜,每每惹得她心中一阵慌乱。
她垂下头,笑意中尽显被惹了眼神的娇羞,泪却在长睫的扑朔颤动和眉眼闪烁间止不住的往下流.......
脑后他抚着头发的掌又不知觉紧了几分,他轻轻啄下她尖峭的鼻尖,略去一滴清泪.......
接着是脸颊.......
她轻抿唇角,雪白冥灵的肌肤在他的轻吻触碰下微微震颤........她始终未拒绝。
大哥.......恐怕是自己唯一永远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的人.........那是和枫泾不同的——那是自己在内心深处始终存有幻想并在此时看到了未来希望的人!......无从躲避,也不愿躲避!
他轻轻吻过她的面颊,很轻、很柔、很暖........仿佛仰面躺在柔软的花丛间望着万丈晴空、脸侧拂过带着朝露的瓣瓣艳朵.......
她沉浸在这一刻——这明明虚幻却又仿如真实的一刻……
深垂的长睫在风中微微振颤忽闪.......倏忽间,她知觉他愈渐深重的鼻息向自己的唇靠过来........
那愈渐沉重的心跳亦渐渐靠过来,随之燃起自己心中一阵躁动的心悸与惶惶不安……
愈来愈近,
愈燃愈烈……
此时,时间仿如凝滞在这一刻........
纠缠不清却又美好单纯,
安静祥和却又汹涌澎湃........
这一汪澎湃的空气随着宁静温暖的鼻息袭来,
一瞬间,宁愿随他!
宁愿一生一世托付于他!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有没有未来,无论今后此生将面临何种处境,又平白遭受多少诟病……
她........心意已决……...
当那带着淡淡麝香味道的唇畔轻触她娇柔欲滴的艳瓣——皆在一瞬间!
她忽似受了惊!她倒吸一口凉气,瞬间侧首躲避.......她垂着首,眉梢微蹙,似一只惊弓之雀,低垂着眼帘不敢瞧他,胸口亦伴随着紧张的心跳与鼻息剧烈地一起一伏。
虽动作微然,不似故意予他难堪,灵犀交错间却已让双方各自明了心意。
她不知为何要躲,甚至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在躲!不知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还是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所谓“未来”的虚幻,从心底里就预料这段孽缘的注定悲惨!???
她徐徐抬眼,望他.....她眼神中有泪、有愧……
他亦望着她......有惊、有疼、有怨、有疑.......
亦有愧.....
他不知她为何躲避.......即使是无心之举,却终是躲了......他相信她的决心,却不信她的决心能骗过她自己!
此时,纵有千言万语,却也无了话。他只安静地望着她——告诉她........:
他........一直都在。
始终未曾变过。。。。。
她不喜他存疑看她的神色,不喜这尴尬至极的宁静空气,她垂下眼帘,微颤双唇,“我......”她顿了下,随意寻着话,“我想要个婚仪......”
“不必........筵席醉觞.......
........高阁雕梁.......”
她一语一顿地寻着词打破这令人尴尬的静寂,始终垂着头躲避着他温柔疼惜却又犀利得似能望穿一切的眼神。这话并非她的本意,却总该让理智为自己无端的躲避找个合乎情理的完美借口。
他忽而俯身抱紧她打断了她的话,“对不起.......对不起........是大哥唐突了……..对不起.........”他沙哑的嗓音低沉,如今却颤抖得更加明显,他深沉的气息拂过她的肩颈,撩动着心波。
将头埋在他宽大结实的肩弯,泪水夺眶而出。她亦想说抱歉!以她对他的爱,他对她的情,这并不为过.......!甚至能够更加放肆,也不该为过!却不知自己为何而躲.......
她忽而有一丝失落——若接受了,将会怎样?会不会在今夜明朝,倏忽间变成了他的女人?他会不会真的去求父皇?自己会不会真正能够等到有朝一日与他携手并肩闲散地躺在青青牧塬看夕阳?会不会..........
她不知自己的心意是否会干涉、甚至改变他的决定,不知在那琢磨不清的未知未来、是否潜在着那一直清醒着当作幻想的美梦........
只遗憾着......
遗憾着那一瞬间自己怯懦的身体不听意志使唤自行躲避,遗憾着无论再怎么说服自己,终没有这份勇气去争取........
夜风撩过她的面颊,挟着青丝银泪而去,留下颊畔分外清醒的冰凉触感。她仰面扬眸望着布满群星的苍天,仿佛在忽闪忽灭的冥冥中望见那永世不得相融的“姻”与“缘”..........
他的臂又紧了几分,她通体被紧紧包裹在温暖的臂弯之下、胸膛之中.......
群星璀璨,
无比心安。
.
过了许久,“殿下,宫门快下钥了,莹姑娘唤您回去呐……”二人相拥,那老太监未敢抬眼看他们,只在不远处俯身在地。
枫启然缓缓放开她,离了他温暖的怀抱,夜的凉意瞬间包裹全身,若离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走吧,夜风凉。”枫启然心疼地望着她,伸手覆上她的肩,又轻轻来回摩挲着。
她垂着头,抿了抿唇,未再看他,此时却不知如何面对他。她转身冲着梯阶走去,他亦随行而去。
陡峭的梯阶埋藏在夜的黑暗中,两侧相隔五十阶便有侍卫把守,却无一丝灯烛。恐多生谣言,枫启然再未碰她,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在她前方不远处,时刻保护着她的安全。
走不远,她回头望去,那方钟在崎岖不平的石壁遮蔽下只露了一方宝鼎.......
再往下走,却只露了悬索在夜空中泛着火把映照的灿灿光晕………那锁链随着阶上的步伐在视野中愈来愈短.........渐渐隐于石墙后无了踪迹……面前只剩了漆黑的楼阶、漆黑的石墙、漆黑的夜空.........
她默默转回头望着他若有所思。
他继续走着,背影逐渐隐于无尽的黑暗。
“哥哥?”她停下脚步。他亦住了足,侧首回望身后不远处那在夜色中尤为明亮的人儿。
“儿时.......我们可曾来过?”她犹豫,声音却清澈得仿如醇美山泉。
他有一瞬的诧异,诧异她竟记得五年前的事........他不知她是否也记得离显的事,又记得多少,但无论如何他不希望关于离显的那些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的碎片沉压在她记忆深处,搅扰了她的心神.........夜色正好遮蔽了这丝缕微妙的神情。
“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来。”仍是阴沉舒缓的语调,却干净利路,毫无犹豫。他不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径自转回头继续走着。
见大哥此举,她有一刻错愕,他从不会对自己如此无礼,如此严肃地不容辨解转头而去........直觉告诉她哪里不对,却不知为何。
此时,却另有一丝失落:多么希望.......那记忆深处的人是他.........
或许,在自己内心,早已认定了那个偷带自己敲钟的男孩就是他———从没有怀疑过。
一路无言。
二人一前一后行在漆黑苍茫的夜色中,心中却有言不尽的揣测,夹杂着风声默默感知着彼此的气息。
枫启然望着不远处愈来愈近的皇城,心绪随着夜风波动不定.........他不能说!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也知道她会胡思乱想。以她的聪慧,足足能够顺着这条线索去摸寻那个人身后隐藏的秘密!而他——要保他。
多一个人知道,那人便多一分危险.........多一人知道,国家便多一分危险。
她的圣女身份已是无奈却不争的事实,她注定不能被当作普通人看待——这是不容反抗的命运的安排。而他要的,不是防范、不是躲避,而是保护、是庇佑.........他懂得孰重孰轻,在这关乎国家的事上,关乎那个人的事,所有事!她——不可知!绝对不可知!
但令他惊异的是,她竟如此执着地追寻着那段似有似无的飘渺记忆,仿佛弥足珍贵.........此时说不清是如何心境,却有一丝前所未有的不安。
“殿下。公主。”二人行至阶底,莹儿已恭候多时,向二人行着礼。依她在太子府的特殊身份,这礼数自也随意许多。
看到莹儿方想起今晨因为她将自己的行踪事迹全数报给大哥、一气之下将她扔在了半路,此时三人并立,却显无比尴尬。
枫启然却未有责怪之意,“送公主回去吧,本宫今夜得出宫。”他对她说话却无比和善。
“我自不喜欢这位,许是脾性不合吧,哥哥收回便是,我另寻其他。”她忽想起今日祁兰夫人之言:自己身边的人.......既不能是太子的人,也不能是秦陌寒的人........她不想让莹儿遭遇与采菊一样的下场,也不能告诉她这是大哥早已将她的生命拱手相让……她只能躲,只能避!
或许.....自己是圣女.......便注定一世孤独.......
“别耍小孩子脾气!这一路昏暗,你也知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你,马虎不得。”枫启然耐心地柔声相劝。
“哥哥不必劝了,我若容得下她,便不会把她丢在半路了!”她向枫启然微微屈身行礼,便转身径自朝内宫的方向走去。她自懂得孰轻孰重,在这关乎性命的事上,宁牺牲了与大哥的感情也便罢了。
莹儿一时懵了头脑,开始只道这小公主耍耍脾气,毕竟自己本就是太子府的人,把她的事言与太子也无可厚非。却未曾想到她会当着自己的面不依不饶,却给太子难堪。
见若离走远,她一脸茫然地望向枫启然。
“跟上。”他仍决定让她铤而走险,毫无犹豫。
她有一丝失落,本以为公主如此坚持自己就能借势重回他身边,但当他话一出,才清醒这一切只是个美梦——自己骗自己罢了……
“是。”她一步三回头地望他,渴望着他忽然反悔叫住她,却终未等到。待若离肩上宽大的披风淡出视线,他整理了下腰间的佩剑,向着另一侧的宫门款步而去,再未回头。
.
莹儿远远地跟随着覆在那娇小身躯上随风飘动的披风,一直保持着那段虽远却足以望及的距离。
“你别跟着我!”快行至离显宫门,若离停下脚步。她真的不想再承受这些生命一个个因自己而逝去之重。尽管并非自己有意所害,但现在既已知,自己便多多少少成了帮凶!
“殿下的命令。奴婢不敢违抗。”这次她未行礼,只滢滢泛着泪光坚定地盯着若离的双眼。见若离如此执着地摆脱自己,不惜当着枫启然的面予他难堪,她似乎预料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虽不明,却在心中隐隐作祟……她只想以自己的坚定告诉若离,她只服从他!宁愿牺牲任何——甚至是生命——来服从他!
若离不禁愕然。但的确,她是太子府的人,大哥让她护着自己她岂能违抗?大哥若直言让她赴死........她又岂能违抗?
她不再多言,只转身继续走着,她亦继续跟着。
行至离显宫前,见两个婢女皆已换了人,恭恭敬敬地向若离行礼:“奴婢恭迎郡主回宫!”
“郡主?”她诧异,这是初入宫时父皇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赐的“凌苒郡主”封号,只不过长久无人叫便慢慢忘却了。
“郡主不知,您离宫那日起,陛下便命重整了离显宫各处布置,又调了一等一的宫女,命全宫上下皆改了称谓.......”那宫女恭敬却死板地回答着。
若离向宫内走去,花廊菁池皆已换了,宫墙重新粉了艳漆,各式宫灯高挂,四色屏砂齐佳。室内打扫一新,摆件器具颜色各异,数不胜数,博古架的绛红色漆皮在烛火中闪着幽光,兵册书卷已被收了去,各处芝兰也在不知何时变成了雍容的牡丹。宫女们各司其职,却不互相言语嬉闹,忙忙碌碌来来往往却愈显沉寂压抑.........更是那恭恭敬敬的一声声伏地而出的“郡主”压得人喘不过气。
“本宫的书卷呢?”那些兵册怎么也算是自己的至爱珍藏。若离望着满是雍容牡丹的书架不禁问道。
“回郡主的话。陛下言郡主从此专司女红,书卷恐怕用不到了,便命收了.......”身后传来宫人的答话。
不知为何,这桩桩件件似预示着不详,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压抑感席卷而来.......她有些怕......怕这突如其来的肃穆端庄的雍容气息正是父皇的预示......怕自己对祁兰夫人之言的一切所谓“妄加揣测”莫名成真.......怕自己并非他所生,怕他真正地对自己生了歹意、甚至收入后宫!!!不错,是自己在大殿上胡乱叫嚣那些“无稽”之谈,是自己给了他这个开端,但谁知那多年隐藏的事实正对了胡乱编造的谎言!?
而最令人汗颜的........是那一声声“郡主”而非“公主”的称谓.........仿佛一切自有安排……仿佛一切都逃不过他的安排……
“内室已备了热汤,请郡主沐濯。”
她转入内室,见五个侍女齐聚,皆恭敬地向她行礼。“你们去外面候着。”她有些不自然,自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展露身体。
“都下去吧,这我来伺候。”莹儿听着动静朝里面望了望,忙赶过来圆场。
“是。”一众宫女齐齐行礼,恭恭敬敬躬着身依次退了出去。
莹儿帮她解了衣,去了花钗,粗散地簪了发。她赤脚踩在洁白羽绒的阶毯上分外舒爽。身体渐渐入水,身旁似血的鲜红花瓣在烟雾缭绕的水面悠悠漂荡。她轻闭双眼,尽情嗅着花香,感受着袅袅升腾的飘摇暖烟仿如环绕周身的烈焰燃着心底里的最后一丝防线........在这里,这片朦胧下,她看不到未来,却知总有一个模糊的未来在等待.......而今自己若稍有不慎、稍有动辄,那本就说不清的飘渺未来也便随之不复存在........
仿如身处缤纷花海,
在已被雾遮挡了视线的道路上徘徊........
永远无法触碰那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远方........
却不知........那每一丝轻微的动辄,每一个毫无逻辑的选择……究竟会在冥冥中的未来引发什么......
“今辰........”
从容淡然,很轻、很静。
“陛下在大殿上正式允了番怡郡主和太子的婚事。”
依旧很静、很静。
仿如只是平平闲谈,仿如一切与己无关。
若离无所动,仿如听到一个不知何时会来却早已预料到的决定……..如今听来,却无失落,无惶恐,无忐忑,倒似淡然,似忽然间知晓一切终于尽皆尘埃落定的心安。
莹儿抬眼望她,有一丝心疼,也有一丝悲怜。透过缭绕蒸腾的水雾,她看到,若离微红的眼睑已晕了妆,被水打湿的几缕乌发紧紧贴笼着冷艳的面颊,想说什么,在蒸汽中似蜜样的唇畔微微颤了几下,却无了更多的话........
她本不想告诉她,起码不应由自己告诉她!但她不想让她再纠缠,她愿她早些明白,早些清醒: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她便再无退路。
“契凌和番北的姻缘,是十年前陛下就许定的,如今平白折损了人家一个女儿,总要补偿的......”她宽慰着她,隐射着这并非陛下本意,也并非枫启然之意。可这一句“平白”却足足显得刺耳,本是番锦做的太过,到外人看来却倒是自己不通情理容不下她.......却也难怪,他们并不知她的所作所为也无从知晓,在他们看来,只道是自己编了些许谣言精打细算地在朝堂参了她一本惹怒了父皇,只道是自己全因了大哥而生嫉来害了这未来东宫的内主!
他们既如此........那大哥......
他又如何想?
他既如此信任着她,他会如何想?!
她知他无论如何会包容自己,从无怀疑。只是,她不想他误会.......真的不想.........
如今莹儿这话倒像是因了自己的暗中设计,才得了今日远远坐观彩蝶如愿以偿的结局.........
她不知自己在计较什么,斤斤计较这早已注定毫无悬念地如期而至的结局?她不禁自嘲地轻勾嘴角。
“公主何不放手?”莹儿持着花柬,掌心轻轻托起几片降红色的花瓣,在白皙的指尖细细拨弄摩挲着,拂着粘连的蒸腾水汽,仿如鲜血融化在掌心........安静的空气融着花香,融着彼此不明的心境微妙地波澜起伏.........
非为自己,非为太子,非为任何人.......
此时,她只是想劝她.........
劝她更懂得放过......更能够饶过........
“放太子一条生路......
.......也放自己一条活路.......”
依旧很轻、很静。
莹儿将花柬中仅剩的几片艳瓣倾覆而下,点点醒目的猩红在烛火的倩影勾勒下旋转翻飞,亦舞亦炫,亦真亦幻........
光影交错间,她望见那通红的花菱纷纷飘落在地,瞬间湿了遍体;
静谧交织下,她仿佛听到它们落入水中的冥汀声响,瞬间变为响彻身心的失落声淅淅沥沥——它们一边翩跹落入水底,一边丁丁宁宁哭泣......
她知道那“活路”的含义,
何尝不想予他活路!?
她知道自己和他敏感的特殊关系已经、并且注定将在他既成的成功旅途中徒生嫌隙,知道父皇不会容忍过错、不会被平白而生的端倪蒙蔽,知道今夜他绝不是平白无故地如此冲动地做那些“不该”的事说那些掏心掏肺的话.........知道这一切的不舍........终究会害了他........
她静静望着翻飞在空中的朵朵赤焰,
水波迎着烛火,投射在墙上朦胧显出涟涟光斑,
点点猩红入水,
伴着浓郁的玫瑰香气的澄澈........
渐渐的,
蒙了一层深重的雾气......
渐渐的,
湿了通体........
渐渐的,
沉了,
愈来愈远了。
终........
不见了。
.
或许,
本能够放过。
放他一片潇洒,
也放自己一片清静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