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难炼人心

牛角岙近海群山连绵,老林密布,人烟稀少。架子山脚下孤零零住着一户人家,家中只有老父母和小夫妻四人。父子二人常外出做活,月余不归,只留老母亲并媳妇在家操持。可惜媳妇与老婆妈二人并不和睦,素日受尽盘剥。

这一日媳妇拐着大篓衣裳到山溪边洗涮,洗完要回家时,听见前面山上连声不断地“哎哟!哎哟!”媳妇放下衣篓子,沿山路转上去看。只见一棵苍古大树上挂着拳头大小、明晃晃的琉璃球,树下一个约莫五六岁年纪的娃娃仰头站着。

那娃娃生得白白胖胖,身上着着上好的绸缎长衫,小模小样却一副大人装束,惹人喜爱。那娃娃歪头看一会儿琉璃球,胖胖的身子用力向上一跳,离地却不过一二寸。娃娃落地时极为可惜地“哎哟”喊一声。跳了十几下,娃娃气喘吁吁,又站着歪头打量。

媳妇觉得好笑,走过去问:“你这是干什么呀?”

娃娃回头看过来,水汪汪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媳妇。

媳妇嫁人数年无儿无女,看见娃娃便觉得可亲。走过去踮脚伸手把琉璃球摘在手里,娃娃惊讶地“哎哟”一声。

媳妇把琉璃球递给娃娃,笑着问:“可是要这个?”

娃娃点头,抱着琉璃球玩耍起来。媳妇坐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的苦恼,叹了一口气。

娃娃转头看她,问:“你可有什么烦恼?”

媳妇看看娃娃天真无邪,又觉得有人诉诉苦也好,便开口:“我在家承起大小家事,每日子时睡丑时起,老婆妈仍不满意,动辄刁难。别的忍忍就过去了,只是给我一斤棉花,让我纺出两斤棉线,我确不知如何是好。”

小娃娃张着嘴巴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门牙,道:“这有何难,你且回去,等等我便去帮你。”说罢,不由分说把琉璃球塞回媳妇手里。

媳妇摸摸他的头发,苦笑一声,自下山去了。


古树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看着媳妇往回走。身着栌黄色长袍的大人问娃娃:“可想好了?”

娃娃短手短脚地抱着两颗琉璃球点点头。

那着栌黄长袍的人也点头,道:“那便走吧。”

山风吹过,古树下便空荡荡的。


媳妇在山上坐了一会儿,晚了时辰,难免被老婆妈痛骂一顿,连饭都没让吃就被赶回屋里纺线。媳妇把老婆妈给的短绒棉花搓成两头尖尖、茧子模样的莒莒,再从一头抽出线头来,借着月光开始纺线。纺车单调的吱嘎声哄得人想睡,媳妇只觉得今晚的莒莒十分耐纺,抽了半晚上、纺了一笸箩的线,莒莒还剩下个头。

第二天早上老婆妈斜乜媳妇:“昨天吱吱嘎嘎纺到半夜,想是已经纺完了?”

媳妇低头小声说道:“还剩个莒莒头。”

晚上媳妇又纺了半夜,老婆妈问时,媳妇还说剩了个莒莒头。

如此再三,老婆妈早起看到媳妇劈头就骂:“让你纺个线,三天两天还剩个莒莒头,可着偷懒糊弄我!”

说着便把个纺锤重重冲媳妇头上扔过去,媳妇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老婆妈也不理会,推开媳妇房门去看,只见地上摆着满满三笸箩的棉线,足有十几斤,纺车旁放着的莒莒头足有小臂长。

老婆妈低声咕哝道:“谁家蠢媳妇会搓这么大的莒莒。”


这一日媳妇拐着大篓衣裳到山溪边洗涮,洗完要回家时,循声发现一个娃娃在古树下一跳一跳地够树上的琉璃球。媳妇顺手帮娃娃拿下来,看着娃娃玩耍边叹气。

小娃娃也叹气:“你可有什么烦恼?”

媳妇犹豫一下,把老婆妈让她用一斤棉花纺出两斤棉线的事说了。

小娃娃把手里的琉璃球塞给媳妇,摆摆手:“你且回去吧。”

古树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看着媳妇往回走。娃娃抬头看着栌黄色长袍人问:“大皮狐子,这可怎么办?”

那栌黄长袍的大皮狐子摸摸娃娃的头发,笑道:“还是看我的吧。”

山风吹过,古树下便空荡荡的。


媳妇借着月光吱吱嘎嘎地纺了一夜线,坐在板凳儿上打了个盹,醒来已经天光大亮。抬头一看脚下放莒莒的笸箩空荡荡,而放棉线的笸箩堆得山高。媳妇想起昨天见到的小娃娃,喜笑颜开。赶忙抱着棉线笸箩走出去,迎头赶上老婆妈推门出来,不等她开口骂,就赶紧把笸箩擎到她眼前:“婆妈,棉线纺好了。”

老婆妈看着那不下三四斤的棉线撇撇嘴。

小娃娃在院杖外笑得喜形于色,抬头跟栌黄长袍的人说:“大皮狐子,这回该好了吧!”

大皮狐子笑而不语。


过了三四天,小娃娃在古树下抛扔着三个琉璃球。媳妇又走过来,伸手接住琉璃球塞到小娃娃怀里,坐下叹气。

小娃娃抿抿嘴坐在她旁边,眨巴着大眼睛问:“你的棉线纺好了?”

媳妇苦着脸点头:“棉线倒是纺好了。可是婆婆冤枉我偷吃。”

小娃娃想了想,扔给她一个琉璃球,说道:“不怕!我有办法,你先回去吧。”

媳妇点点头,站起身来。

小娃娃坐在地上,看着媳妇往回走。大皮狐子站在他身后笑问:“还有办法?”

小娃娃抬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地道:“有!”


婆媳两人在家,吃食上十分节省。杂合面的饽饽或是饼子、面条,配着小园里应季的菜蔬,略用水焯一焯、用盐拌一拌就是一顿饭。不到父子俩回家,几乎不见荤腥。

儿子心疼媳妇,出去前特特上山找了藤条,编了一个不大的鱼篓,让媳妇每天在山溪边放一放。不时去看看,也偶尔能碰到小鱼、小虾,多时盛满一盘,少时也有一碟。

每当这时,老婆妈乐得有荤腥,舍得用点油、酱细细料理一下,哪怕配的仍是杂面饽饽,吃起来也是美美的一顿。虽然大半河鲜都下了老婆妈的肚皮,媳妇偶尔也能跟着鲜鲜嘴,也是高兴的。

只是今年开春天气干渴,山溪越流越少,变成了涓涓细流。媳妇依旧每日下鱼篓子,却连小虾米都很少见。老婆妈嘴里寡淡,肚里没肉,三天两头乜着媳妇问是不是网到的鱼虾都被她偷吃了。媳妇有口难辩。

老婆妈越想疑心越重,媳妇做饭她便在灶台旁盯着;若是哪日有鱼虾,便自己整治完拿到房里关上门自己吃掉。

这一日媳妇收鱼篓,竟然收了三条巴掌大的小鲫鱼,便拎着篓子往回走。

老婆妈倚在门框上上下打量她,阴阳怪气地问:“又是空篓子?”

媳妇不敢说话,只抬抬空鱼篓给老婆妈看。老婆妈伸着脖子看到三条鱼,眉开眼笑劈手夺过去,还不忘回头刺挠媳妇一句:“骂一骂果然好使?怎么今天不敢偷吃了?”

媳妇默声转回屋去。

灶房嗤啦一声炝锅,葱姜和油香气飘出来;过了一会儿鱼鲜味也浓起来,再听灶房门吱嘎一响,正房门吱嘎一响。媳妇摸摸肚皮,估摸着老婆妈已经砸吧上小鱼了。

哪想哐当一声,房门被老婆妈一脚踹开。老婆妈横眉竖眼当头骂道:“我的鱼呢?胆子大到敢从我眼皮子底下偷了?”

媳妇不知所以,慌乱地站起来看着老婆妈。

老婆妈闻见灶房飘进来的鱼香味,越发以为媳妇趁她回灶房去自己房里偷了鱼,媳妇不敢言语是被逮住哑口无言。一时怒上心来,抓起炕沿边的剪刀就往媳妇身上扎,口里骂道:“好吃懒做、不知尊卑的贱妇人!”


小娃娃抱着三个琉璃球,和媳妇一起从河边走到古树下来,看到栌黄长袍的人没精打采地说:“她又回来了。”

栌黄长袍的人拍拍小娃娃拖在身后沾满土和草叶子的大尾巴,拧着眉毛说:“没事,我来。”


腊月二十三祭灶,父子俩大包小包赶回来,又说东家开恩,一直能待到过了元宵,婆媳俩都高兴地不得了。因着当天天色已晚,来不及整治好菜,老婆妈便将父子俩带回来的肉压在大陶盆里,想着第二天再好好给两人做一桌。

晚上万籁俱寂,大皮狐子领着小娃娃溜进灶房,生火煮肉。灶房这边叮叮咣咣,两间屋里的人却一点响动没听到似的。饱餐了一顿,小娃娃拍着小肚皮,打着嗝问大皮狐子:“咱把肉都吃了就行了吗?”

大皮狐子拍拍小娃娃的脑袋:“还没完呢。”边捡起灶台边特意留下来的肥油,大摇大摆地往正房走,出门时还不忘把锁扣回灶房门鼻儿上。

小娃娃瞪着眼睛,看大皮狐子拿着肥油到正房,在老婆妈嘴巴、下巴和手上重重地抹了好几层,最后还把剩下的肥油塞到她嘴巴里。

大皮狐子在被面上擦擦爪子,朝小娃娃龇牙笑:“这回可好了。”

小娃娃乐得一蹦高,也不管大皮狐子爪子上的油腻,牵上他的手一蹦一蹦地往山上走。

第二天一早,小娃娃就拖着大皮狐子站在院杖张望,听到屋里鸡飞狗跳捂嘴偷笑。


小娃娃抱着三个琉璃球,蹲在古树下抠蚂蚁。栌黄长袍的人摸摸他脑袋,说:“又回来了。”

小娃娃抬头看看他,跟着说了一句:“又回来了。”眨巴眨巴眼掉了一串金豆豆。

媳妇拖着脚步走过来,弯腰捡起从小娃娃怀里滚出来的琉璃球要还给他。

小娃娃抽抽搭搭摆摆手问道:“你婆婆不是偷吃被发现了吗?你咋又回来了?”

媳妇抱着琉璃球叹气:“家里来了客人,婆婆要我去买只王八,要没壳、肉多、能够十个人吃、还得省火不能炖、不加葱姜也不能腥。”

小娃娃撇撇嘴:“坏坯!”眼睛骨碌转一圈,朝媳妇点头道:“你且回去生起火,我有办法了。”


日近正午,灶房烟囱上升起浓浓的烟,小娃娃晃晃悠悠推开院杖走进院子。

栌黄长袍的人站在外面一脸担忧地问:“真不用我去?”

小娃娃回头咧嘴笑,蹦跶着朝灶房过去。

媳妇在灶房生起火来,老婆妈一步三晃走进来,掀开锅盖一看,锅底煮着一碗水,什么吃的都没有。

老婆妈顿时竖起眼睛,揪着媳妇的头发往锅沿磕,边骂道:“让你煮上满满一锅王八,你就这么糊弄我!”

小娃娃走进来时,就闻见皮肉烧焦的味道,媳妇满脸淌血。小娃娃就赶紧跑过去用胖胖的指头在老婆妈腰上使劲一戳,老婆妈哎哟一声跌进锅里。

小娃娃一指半人高的木锅盖,朝媳妇说道:“锅盖盖上去!”

老婆妈在锅里被烫的吱哇乱叫,小娃娃捡起一根柴火哐哐地敲着锅盖问:“锅里是不是没壳的王八呀?”

老婆妈赶紧应声:“是是是,是没壳的王八!”

小娃娃又敲:“没壳的王八肉多不多呀?够不够十个人吃?”

老婆妈已经被烫得哼哼:“够……够……”

小娃娃又问:“不加葱姜的王八腥不腥啊?”

锅里只剩下哼哼声了。

小娃娃“哼”地一声,仰着脑袋走出去。


日暮西山时分,小娃娃和大皮狐子坐在古树下,远远地看着那栋屋子轰的一声坍塌。尘土落尽,只见那残垣断壁上黑黢黢的,支离破败的木梁、门窗上满是烧焦的痕迹,院子里杂草丛生、几近人高,看似已经荒废了好久。

小娃娃大人模样地叹口气:“可算是了了。”大皮狐子点点头。

一个明晃晃的光球从破败的灶房飞出来,抓在小娃娃手里便成了拳头大小的琉璃球。

小娃娃拿指头戳戳琉璃球。大皮狐子摸他脑袋,问:“能炼丹了,怎么不高兴?”

小娃娃皱皱眉头问:“你说这人图啥?都两年了,屋子都荒了,她还让我们一遍一遍帮她对付老婆妈?”

大皮狐子看着那琉璃球在夕阳下流光溢彩,说:“人的事,我们哪能参透?说不准一把火烧死全家人,她自己也后悔了。”

小娃娃歪头想了想,点点头:“嗯,有道理。要不怎么她老婆妈死了,她就肯回来了。她丈夫对她倒还不错。”


海上起冰轮。

小娃娃两手摁着头,撅着屁股向后挣,不一会儿地上留下张娃娃模样的皮。栌黄毛色的小皮狐蹲在旁边,晃了晃长尾巴,费劲地用前爪抱住三颗琉璃球往山上跑。

栌黄长袍的人站在古树下,看着山崖顶上三颗光球晃晃悠悠地一上一下,过了一会儿叹口气:“唉!才三颗。还有六颗到哪儿找?”

你可能感兴趣的:(生死难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