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
文:我是素颜
前言
新城的高楼一层一层地建起来,老城被包围在了最里面,一点一点地萎缩着,几近无。
我举着照相机在老城遛弯,有一个相熟的老头叫住了我,他和我在古城的一个明朝老院里住过,一张土炕上打过滚。远远地,他叫我:嘿,老家伙,还活着呢?
你还没走呢,我咋敢走你前面。说着我们都笑了起来。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戒了,肺有毛病,抽不成了。
啥毛病?
阎王爷那里报了到了。他说。
细细瞧他的面色,枯黄肌瘦的,可不是没几天光景了。
你看看,老城快没了。他不甚感慨。
这不,我指了指相机:拍点相片留作纪念。
记得买竹帘子的小六子老婆不?他问我。
记得,他男人长着六个指头的。
算命打卦的赵大仙呢?
他是个瞎子,我还记得他用鹦鹉算命呢。
戴着石头眼睛的账房先生呢?
记得,他看书的时候,石头镜子是架在鼻梁上面的。
他们那时候都五六十岁了,我们才五六岁,每天在家里淘着。现在我们比那时候的他们都大十几岁了。
我们居住过的老院坍塌了,破碎的瓦砾狼藉一片。
我们在这堵墙上画过中国地图。他指着一堵墙说。
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小儿嬉笑声:我的尿洒得高,我要画个中国地图。
我也能行。
你尿得不像,我的才像呢。
瞧,这儿是我的家。我指着一个地图中间一个小洞对他说。
那这个黑点就是我,来找你玩。
别回忆了,作家,写写老城吧。你看,老人都没了,他们是老城的标志啊,现在,老城也要没了,写写吧,眼瞅着我们都大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了。
写写吧,写写我们的老城。
老城人物之一
老王头
黑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道够一个人出来进去的缝隙,新的一天开始了。老王头从里面拖着一把大大的破布片扎得扫帚走出来,鲜鲜亮亮地咳嗽了一声,把一口浓浓的痰吐在了就近的下水道里。
我从角落的一堆纸箱里钻出来,用牙齿咬着老王头的破布片,他甩一下扫帚,我跳跃着咬一下,这是我们每天必须的游戏,老王头过一阵子会蹲下来,摸着我的头,给我挠痒痒:老伙计,一夜睡得安适不?
旺!旺!我说安适。喔唔?我问他:你怎么样。
我也安适,昨夜和我老婆睡了。呵呵。老王张开大嘴乐呵着,他的牙齿真丑,黑不溜秋的,还豁着一个口,老王头告诉过我,有一天半夜他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出来看时,有两个年轻小后生正在撬雕着花纹的老砖呢。老王拿手电筒照着他们,喝叫:贼娃子,你们干什么呢?
小贼不怯,居然理直气壮:我们只拿东西,不伤人,好好睡你的觉去。
老王头是个血性汉子,听了这话嚷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老子的东西是你们想拿就拿的?赶紧放下走人,不然老子对你们不客气。
两个小贼见遇到了硬茬子,先自己胆怯了三分,把手中的铁家伙丢了过来就溜了。铁家伙正面砸在了老王头的脸上,鼻子差点被折断,鼻血着了灾似的哗哗往下流。老王头赶紧叫儿子和自己上医院,还好,内伤外伤都没有,一颗牙齿被砸得松了,另一个牙齿断了半个,流了有一卷卫生纸的鼻血。
为这事,老王头被儿子一顿猛批:你吓走他们就是了,怎么还骂娘,走夜路的,谁吃你这套?你以为全天下的贼都和你儿子一样,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啊?这是砸得不是地方,要砸头上还不开瓢,成了植物人,给我们弄个活不是,咋整?
老王头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咋,我这还没指望你养呢,就人五人六地训斥你老子了,真要生病了,不用你看,给我抬大街上去,我躺地上淋雨去。放你娘的春秋屁,敢训开你老子了。
老婆子怕两人吵起来,想开口劝,老王头牛眼一瞪,老婆子不敢言语了。儿子也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要焉焉地自己熄了火,出去了。
从轴承厂退休赋闲的老王,胳臂腿儿闲不下来,自己主动承揽了老城大街上的打扫卫生的任务。
那年在垃圾堆上,他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我。我是一只没有人要的流浪狗,每天在垃圾堆里刨点人们丢弃的食物残渣,有些捣蛋的孩子见我脏兮兮的,便拿棍子围着打我,我的脊柱大概被打断了,俯趴在垃圾堆上等死,花生米一样大的苍蝇在我身上落脚,连它们都闻到了我身上死神的味道。
老王头拎着一袋子垃圾过来的时候,看到了我,嫌弃地说:谁把死狗丢这里了,大热的天,发臭了得多招苍蝇。他找了一个铁锹准备把我铲起来,赛进麻袋,找块地埋掉。
我盯着他的眼睛,哇呜哇呜地提出了抗议:我还没死呢。
听到我发出声音来,把老王头吓了一大跳:敢情你没死哪?这可咋整。想了好一阵子,老王头说:好歹是条命,我不能够见死不救,跟我回家吧。老王头用铁锹把我轻轻地挑起来,带回了家。他老伴见了,惊得差点吓出心脏病来:快扔远点,知道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最怕狗,你还弄回来这么个吓人的玩意,你要不想过了,我马上走。
老王头人粗,心不粗,他知道老婆的软肋在哪,她是真怕狗。怎么办呢?他找了个盒子放在离家门口不远的胡同口的角落里,还垫了一件衣服,然后把我放了进去,每天给我送水送饭来。
你知道不?老王头说:你能活下来,不是我救你的,是胡同里的一个出不了门的老中医,他给你开了跌打药,我熬好了搅到了骨头汤里,天天给你喝,你才有今天呢。
每天早晨我都等着黑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一道可以容一个人出入的缝隙,门一有响动,我就知道,老王头出来了,立刻钻出箱子和他打招呼:旺!早。
早啊,小家伙,耳朵真灵,又听到我出来啦?老王头鲜鲜亮亮地咳嗽几声,操起家伙,一下一下开始扫地,我会跟着他从东头一直扫到西头。
好些天,老王头没出来了。我站在门口张望,院门大开着,老王头怎么钻进了相片里,冲着我笑呢?
老王头的儿子小王头给我的纸箱子旁边丢了几个馒头,摸摸我的头,打发我到别的地方讨生活去,说他的爸爸,老王头半夜里突然没了,他们早晨才发现人已经冷了。
我缩在箱子里,呜呜地发出悲凉的哭声。老王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