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沉在湖底的幽梦

          这是我记忆里的故乡,也是我梦里的故乡;是我印象中的故乡,也是我想象中的故乡。

      人到中年,我真正心安理得的骄傲,是我出身于农村,我有一双做农民的父母,有一群做农民的乡亲,我有一个农村的老家。我在大自然中长养,被俚语乡俗教化,出落于这个村子却从没有脱落于它。年龄越大,我越感到我和老家的时空相距越远,但精神的依恋越深,也越感到这片土地的宽广深厚。

        我的老家达子营村,在官厅湖的东南岸,是修官厅水库的移民村。旧村在我父亲即将出生时就淹没在官厅湖的湖底了。碧波东流,浩淼的湖面上只浮着似断似连的三座小山头。远看形如凫水的卧牛,得名卧牛山。牛脊出水,牛头一半没于湖中,似在吸水,又似仰望苍穹,对着湖面上悠悠的白云神思。

        我对旧村的印象,完全来自于对老年人只言片语的讲述的想象。小时候,大人常告诫我们夏天不要到湖里去洗澡戏水,说湖里情况复杂,你感觉能够平稳站立的湖面下,没准就是旧村某个房顶或墙头,两步稍有不慎,就滑进深渊。要是落进枯井或深窖里,大人想打捞都没有可能。我从小胆怯听话,从不敢下河去玩水,但对湖下旧村却有了大胆而不绝的驰想。那悠悠漂浮的黑绿色水草下,荡着一个幽暗的古老村落,闪着神秘的波光,水波在无声地流,时间在无声地流,而那些深埋在河沙水藻中的断壁残垣、废园枯井,却晃晃荡荡着又寂静地安卧在历史深处。我想象着鱼呀虾呀龟呀排着队穿梭在旧村院子的流波里,在长满了绿苔,漂浮着绿藻,缠绕着水草的石碾子、石磨、石桌、石凳上追逐……

      这湖下永恒的静寂、神秘的世界,与我的生活是完全隔绝的,然而它却始终像条蛛丝一样挂在我的精神世界里,荡在我多年的梦中。我想也许因为它是我前世生活过的地方,更准确说应该是,因为它是我祖先生活过的地方,是我生命的来处。

        我上了村子的小学后,我的老师曾经给我们讲过达子营旧村的香白杏闻名全国。老师那时四五十岁的年纪,回忆她童年记忆里的旧村,说村边有一棵几人合抱不住的老杏树,这棵树能结小拳头大的杏子,熟透的杏子红黄相间,布满诱人的梅花点,轻轻一捏,杏核干啦啦落地,杏肉闪着晶光,稍稍用力就渗出汁水。咬一口,香飘数里。最神奇的是,咬过的果肉能数天保持新鲜不变质。我不知道老师的童年记忆是否准确无误,也不知道老师的描述是否添加了文学的色彩,但我当时是深信不疑的,因为更奇异的是村里只有这一棵杏树,而且是老树。所以它一定不是普通的树,一定是有灵性的仙树,就像王母娘娘的蟠桃树一样。我的老师是个无所不知的人,她又有着菩萨一样的心肠,幼小的我执拗地相信,她一定是吃了不少旧村的香白杏,而我的村里乡亲都那么善良且聪慧,也一定是因为村口有那棵仙树。

      那是怎样的一棵老杏树啊,它的老干虬枝上一定沾满了晶莹的琥珀杏油,它的叶子稠密得一定洒下大片浓荫,那么坐在杏树下聊天说书下棋的老人们一定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老师还顺带讲述了她上学时如何经过那棵老树,如何趟着没过小腿的小河,伸手在河里就能抓到鱼虾。于是我常常想象着,且多年固执地坚持认为:一个古老祥和的村子的标准模样,是村口必须要有一棵千年老树和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

      可我终究无法在脑海中想象出旧村到底是怎样的一幅画。就像幼年的鲁迅惦记山海经一样,我曾经问过奶奶,她年事已高稀里糊涂地答非所问。前年夏天,我和大姑坐在老宅子房檐下的台阶上乘凉聊天,忽然说起了旧村。大姑是移民前出生,对旧村还有模糊的印象,可惜也没有给我细致描述出旧村的样貌。现在奶奶去世了,今年大姑也去世了。估计村子里也很难再找出能向我讲述旧村的人了。旧村村口的小河是怎样蜿蜒,村口的老树是怎样繁茂,熟透的杏子是怎样飘香,这些都只能像湖底的水草的影儿一样,缥缈在我的梦幻中了。

        和旧村一起淹没在湖底的还有怀来古城。我不知道旧村距离怀来城有多远,但因为同样蒙着沉没湖底的神秘色彩,我常常把怀来城和卧牛山和旧村的形象混淆在一起了。我的曾祖母、奶奶婆(爱人的奶奶)娘家都是怀来城人。她们的身上留有怀来城鲜明的的影子。怀来城在人们心里蒙着神秘的色彩,村里老人说起怀来城这三个字的时候,总是带着特别的语气,仿佛说的是紫禁城一样。我的曾祖母——家乡人一般都叫太奶奶,我记事时她刚去世。她没有生养过儿女,喜欢我母亲这个长孙媳妇,也喜欢哄我,母亲常常给我讲起她,每次都不忘强调一句,太奶奶是怀来城人!所以她踩着三寸金莲的小脚,于别人是颤颤巍巍,于她是从容精致而平添沉稳和精神。穿戴永远干净利落,鬓发永远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手绢从不离身。话说得漂亮,事做得圆通。太奶奶特别会做饭,饭食不仅可口而且样子精致好看。同样是女人,打个比方,当生产队长的奶奶是白羊肚手巾,太奶奶则是绣花的罗帕。太奶奶是我太爷爷的第三房夫人,想必不是出身大户人家,但她精致讲究的生活做派和颇见世面的言行,可以一窥怀来城人的生活风貌。

      太奶奶帮母亲照看孩子,也给母亲讲了很多怀来城的传说。什么城门要在太阳落山前关闭,晚了城里闹鬼;什么城墙是空心的,夹层里有金条……母亲讲给我最多的是关于白胡子老头的故事。很久以前,怀来城人总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进城,下馆子,买点心,但竟无人认识。更奇怪的是有人发现他出城后走到河边就突然消失不见了。于是好事者就跟踪他,发现他每次消失在河边的地方,都有一只老乌龟。人们怀疑他是老龟成精,就把炉灰倒在河边它泊着的地方。老龟受不了就游走了,城里也果然再没有出现白胡子老头的身影。后来人们才知道,怀来城其实是被老龟驮在背上的,老龟走了,城也就沉水了。至于人们为什么要倒炉灰,老龟为什么受不了要走,母亲并没有讲,我猜她也讲不清楚。

      无独有偶,我上初中的时候,偶然看了一个天津人写的民间传奇,说天津卫之所以免于战火的摧毁得以保全,是因为海河里有只从远处游来的老仙龟驮着它,老龟经常变化成白胡子老头上岸出现在天津街头。初中的我已经能分辨传说故事的真实性,但我仍然选择相信,这两个故事的白胡子老头是同一只神龟变化的,肯定是怀来城的老龟游去了天津卫。因为我的太奶奶没有文化不识字不可能看到后来的故事,而这个讲故事的天津人也不会和我太奶奶有关联,天下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今天的我,自然不相信世间有能变成人、能驮着一座城的仙龟,但我依然会感到失落——为那只黯然游走的老仙龟深深地伤感深深地失落,因为我们今天的生活,再也没有这样朴素而温暖的故事可以去传说。这样神奇而浪漫的想象,不知何时失落于沉没的岁月的湖底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1 沉在湖底的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