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白杨树

      我的故乡只有两季,像是黑白和彩色胶片在循环播放。

      “去时雨雪霏霏,归时杨柳依依。”方寸之间,俨然有沧海桑田的惊觉,行者苦吟,想必已肝肠寸断。乡村也在四季的轮回中变得厚重起来。岁月凉薄,不断地抽离我记忆里的影像,惟树木是很长情的,一年之中兀自守着约定准时发芽、抽枝、盛放,爽约的竟是我这个薄情人。起初我太流连于江南的娇艳美好、体态蹁跹,而后来又胶着于生活的繁琐无法开脱。树木无言,或许在年轮里也刻着幽怨吧,但她总能大度地包容我,这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也像白杨一样包容我。

      我对故乡的夏天和秋天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未离开家乡时的记忆,许多年以后,故乡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唯独河道两旁的白杨树被保留了下来。后来我在很多地方都见到过这种树,或在田间地头、或在房前屋后,零落稀疏,不成格局,总是比不了这里的绵密深长。精致的江南亦不屑于种植这种粗犷高大的树木,丝竹笙歌,烟花三月的浪漫只属于婉约的杨柳,白杨树下绝唱不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种暧昧的味道。白杨的归宿是广袤的北方平原,而平原也成全了它的沉默和宽博。如同苏轼的《水调歌头》需关西大汉操铜琵琶放歌,而婉约词只能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手持红牙板吟唱。

      二月的春风还是稍显温柔,尚未吹开土里的冰渣,春风中还夹杂着生冷的寒意,而白杨便早早地在枝头冒出灰绿色的嫩芽。在绿色占领春天,而花苞即将盛放的三月里,白杨迈开步,吐出毛毛虫一般粉红的信子。每年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捡来这些粉红色的信子放在开水里焯,切碎,和上豆渣、猪油,炒上一大碗,放在稀饭里或者包在煎饼里,好吃得“掉渣”。可以说我对白杨树的好感首先是从味觉上建立的。

      春耕后,雨水多了起来,地里的土湿润了,河水也涨了,白杨也变得活泼起来。脚下松软的泥土里花草一起涌上来,装点着它的新绿,一排望过去,像是一群挺拔的少女穿着翠绿的轻纱,在清晨的薄雾里起舞。天光从头顶扫过,细碎的鸟鸣落在脚下,而这里自然也变成了莺雀的驿站,偶尔也有几只贪吃的羔羊在树下撒欢。早春的乡间小道上也因为这些生灵而俏皮起来。远处的田野里,冬麦喝饱了水,早就褪去了枯黄,只待在夏季里收割。塘水清澈,天光云影驻足,水面铺满了白杨青翠的倩影,丢几颗石子进去,云变破了。这时候和我一般的小孩子们挎着竹篮在种满白杨的堤坝挖荠菜,团泥巴,逗几声鸟鸣。当月光落满河道,夜幕奏响笙歌,小路和白杨便一起归于静寂。只有河岸的草丛里有赶早的野虫忽明忽暗的煽动着翅膀,他们是早春的访客,也是白杨的近邻。

      细细算来,这片白杨整整生长了三十年,我的童年是和着白杨的年轮一起生长的,也有一些藏在脚下的落叶里,早就零落成了泥土。这里曾是我幼年的乐土,如今又变成了埋葬我幼年欢愉的墓园。

      树木是有记忆的,依着四季一岁一枯荣,而岁月也和这白杨树一样每一年都变得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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