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绅士与灰手杖

托尼·威廉姆Tony William是我在偶然闯入威尔士教堂参与人生第一次祷告时认识的朋友,当日现场参与谈话的人比较多,对托尼的印象并不深,后来因为我聊起来《一千零一夜》这个采访计划,并且也想对基督教做进一步的了解,考虑要不要选择信教,托尼是轮值牧师之一,因此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下次礼拜的时候再过去详谈。

隔周的礼拜日因为其他事情耽搁,没去成,我发了条消息跟托尼解释,老人很大方的表示没问题,他周三要到城里来办事,还有两个对信仰有兴趣的姑娘,一个韩国人、一个澳洲人,约好周三在咖啡厅见。结果事实证明,周三的时候靠谱的就我一个,于是在中央车站的一个露天咖啡厅,跟托尼完成了约三个小时的采访。

我见到托尼的墨尔本威尔士教堂

如果不是第一次在教堂聊天时我知道托尼已经七十二岁,单凭外形和精神状态判断的话,会觉得老人也就五十多岁的样子吧。对于老人和女性,最中肯的奉承话莫过于说对方看起来完全没有实际年龄那么大,如果不是奉承的过于夸张,一个愉快的话题就可以打开了。托尼说,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并且单身生活了很多年,言下之意类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不用瞎操心自然看着年轻。

下一个话题自然聊到婚姻:托尼在24岁的时候娶了21岁的澳洲妻子,墨尔本当地人。在这段不算愉快的婚姻里消耗了17年时光,因为妻子表示不想要孩子,托尼尊重了妻子的意思,其实他自己原本是希望有两到三个孩子的。在婚姻生活的第十七年,也就是最后一年,妻子认识了来自伦敦的一个男性,还在婚内的妻子很快与之擦出火花,与托尼离婚和男伴去了伦敦。

事隔经年,托尼从旁人口中得知前妻在伦敦和后来的丈夫养育了三个孩子。世间的真相有时候残酷又好笑,她只是没那么喜欢你,哪怕在一张床上耗尽十七年青春。可是对于有些人,比如托尼,没有时光可以重来这种鬼话,有时候一睹就是一辈子。少不更事时,听歌词里写一眼万年这种话,你觉得矫情的可以。可是你看,对于年迈的人来说,一辈子也不过就眨一下眼的光景。

看到这里相信有不少人会跟我一样想,遭遇了这样的背叛又无子无女的单身老人,怕是余生过得很凄凉吧。可是细聊下来,你又不得不佩服人性深处的力量和修复能力,即便是经历了这样的背叛,没再结过婚的托尼,并没有闲着,他应聘进了一家癌症晚期病人关怀中心,在那里陪很多个重症病人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时光,听即将逝去的病人讲述关于爱人、孩子、年轻时的冒险时光、家里年迈的宠物和年轻时未完成的梦想。

我问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是什么,托尼摘下老花镜边用棉布擦眼镜边认真的眯着眼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很认真的说,应该是十岁的时候在父母的选择下有了信仰。他特意强调说,不是非要局限在基督教或者某个教派,但是人必须有自己的信仰,这样才不会在一生常常的轨迹里迷失了方向。托尼举了越战老兵的故事,他说自己读到的资料说,能够熬过重重拷打和战火的煎熬回家与亲人相聚的老兵或者俘虏,大多数都是有信仰的。

我说起在国内大街上被人揽下来突兀地问你信主吗这种传教方式,托尼说他没见过具体的形式无法评价,不过信仰这种东西,不是被拿来销售的,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说完这些托尼补了一句,你不用担心,即便经过了解你最终决定不选择我信仰的,我们依然是朋友。

聊起性别差异、年龄差异以及人一生中朋友和友谊扮演什么角色,托尼给我看了他最亲近的异性朋友(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那种)照片,五十多岁的白人女性talor,生活在加州,有三个孩子。不过当下正在经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最大的孩子有哮喘,二女儿有重度糖尿病,最小的儿子7岁,也患有广场恐惧症。他们时常会通过邮件和电话互相问好,分享彼此生活里的事。talor的脸书头像里大大方方笑着,如果单凭这张照片,怎么也想象不出生活这艘船正在给她掀起怎样的巨浪。

至于爱情和旅行,好像是西方人生命里永远不会缺少的养分。也许致死都相信爱情,也有欲望去旅行,才使得如托尼一样的老绅士,得以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熬过无数黑夜与白昼,在满脸皱纹的笑容里,还藏着孩子气的狡黠和童真。托尼害羞地给我看了他跟16年认识的五十多岁的斯里兰卡女朋友的合照, 悄悄问我:“她长得是不是挺好看的呀?”两个老人在小小的照片里互相看着彼此眼睛的样子,也许会让你有一种产生一种错觉,瞬间即永恒。

关于旅行,七十二岁的托尼说他有一个秘密清单,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去年刚刚从古巴玩回来,谈起那里的雪茄和便宜又便捷的医疗系统,托尼说,共产主义老大哥也有了不起的时候,你看美国想要整死古巴,这不还活得好好的。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想起来,好吧,无关乎性别,这老绅士年轻时也就是个典型的西方直男。

三个小时的聊天结束,两杯short black和一盘点心的账单,托尼说什么也不让我付,自嘲说有人想写他这平淡的冗长故事,况且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怎么好意思让我埋单。

托尼年岁太大不方便开车,又习惯了清净所以住在郊区。我从咖啡馆送他去电车站的时候,才注意到老绅士出门的时候拿了个灰色的手杖,是那种最简约的颜色。六月的墨尔本已经接近晚秋,有阳光但一点不晒。我看着电车驶来,开门,轻轻拥抱了一下托尼,老人拄着手杖慢慢上去,随电车开动慢慢走远。

也许我会选择信教,那之后的每个礼拜天都会在教堂里看见;也许我不会,那之后,也就是老人进城的时候,不忙的时间里偶尔一起喝杯咖啡。死亡终将是无法避免的事,我们都一样。采访一千人,写一千人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让我们在有生之年的见识多一点,再多一点,遗憾少一点,再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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