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哲学上谈谈《金阁寺》的不合理处

《金阁寺》,一个结巴的年轻人爱上它,迷恋它,到憎恨它,以至于毁灭它的故事。虽然从头到尾,我记下了许多精彩的文字,但在作者用大量巧妙的语言描绘金阁寺不可方物的美时,我并未被感染,也没有对主人公固执无根源的情感报以信任。在现在的我看来——或者从存在看来,这只是一个寺庙,或者,只是一座精心建造的建筑。将对美的狂热和痴迷委身于这堆木料砖瓦,本身只是一种虚妄,一种对直白的人生无望的执着。


让人费解的是,在主人公,也就是那个年轻人沟口的自白里,明明可以看到他对于存在本质的、貌似正确的思忖。

比如,他为柏木的内翻足辩护,消解了正常与残疾两者的对立;面对女人美好的身体,他冷漠客观地将其称为“肉块”;在长久的沉默和孤独中,他甚至发现善于恶只是言语上的势不两立,实践起来却并无肉眼可见的标杆……在这些言辞里,他自称只看见存在(这也是我所认同的存在)。

然而,他的另一些认识却丝毫不和上述的存在观,甚至走向了存在本质的反面。如果美人只是一堆肉块,那美丽的金阁寺又何尝不是一堆陈砖旧瓦呢?既然对美人的美漠视,又怎么把金阁寺美化到近乎神圣,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地步呢?说到底,两者都是存在,美人面前,他以为自己已经看破。实际上,只不过是把对存在的美化、装饰、甚至扭曲转移到了金阁寺身上罢了。

这样的认识观无疑是自相矛盾的,某种程度上是尚未成熟的表现,我将这种哲学上的误判归结于年轻的心对人生可怕的枯燥的反抗、对有常的执着。

天生结巴的他失去的语言这张俗世的通行卡,只能用敏感的心观察思考,在得出没有对立面这样的结论时,潜意识里,他在为自己和世人之间的裂隙辩解。既没有对立,美丑自然无差,美人成了肉块,丑女才是所谓“真相”。而金阁寺却是例外,是与他自认的自身的“丑”的完全对立,是他甘愿虔诚膜拜的存在。

可美是虚妄,他的执着,也是对虚妄的执着——因为存在的真相太过直白简单,太过难以忍受。用书里的原话说:为了忍耐此种生命,人们就拿起认识的武器。这样, “美”可以称为人的反抗。

“美”挑战的不仅是存在的枯燥,还有存在的无常。暗恋者、父亲、好友鹤川的相继死去让这个结巴看到肉体终将消逝的定数。这这样的定数面前,人是多么弱小无力啊。而在他的认识里,只有金阁寺屹立不倒,历久弥新。

如此,对金阁寺美的坚持,就变成了对永恒、有常的确认,成了这个结巴,这个不被重视理睬,低微到尘埃里的结巴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毁掉?很简单,毁掉也象征着权力,某种程度上等于占有。就像书里“南泉斩猫”故事一样,为了不让对方占有美而杀死猫的那一方也称得上是胜利了。

其实,看到最后,才逐渐开始读懂南泉斩猫这个禅意小故事。一只美猫,两僧相争,未果之后一方就提剑而杀之,而又一个僧人听到这个故事,却把草鞋脱下顶于头顶。猫与鞋,一个是美,一个是丑,一个无视美,一个无视丑。不论杀掉还是顶头上,都含着摒弃欲念的超然。

然而谁才是真正的不住于相呢?说到底,不过是认识设下的圈套罢了。金阁寺面前,那个结巴的年轻人选择了“斩猫”,即使到了最后一步他发现只是认识在作怪——其实不放火烧寺也没什么,或者烧了也是徒劳。

但最后他还是烧了,收行李,抱柴,擦火柴,点火,繁琐普通的步骤绝不是内心激情冲动的指引,更像是按部就班的表演。“正因为徒劳,我才要干。”这不就是认识对难耐的生命举起的武器吗,而这武器又何尝不是原封不动的、生命的难耐呢?

在豆瓣看到的一个短评说,年轻时觉得这种小说永远不舍得读完,但现在觉得不过尔尔,不得不感到十分赞同。几年前的我一定也会爱上这本书,书里年轻人对世间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哲思,和那时不愿与任何细枝末节和解的、稚嫩的我不谋而合。那时的我刚刚开始思考,思考里多是批判,在眼前的黑暗里、在不可调和与决断的天平上总渴望美,渴望浪漫,渴望一种纯粹与极端。现在发现,那些都不过是虚妄,人永远活在对立的矛盾里,若不斡旋其中,看到的只是存在的枯燥。若是一心不愿妥协,走向的只有死亡。

人总要明白这些道理的,如果沟口长大也是一样吧。所以人们读沟口的自白,就好像回望到原来的自己在喃喃自语,因为每个人都在年幼时都是沟口,曾在尚陌生的世界里执着地同存在这个东西较劲,在热闹的人群里,以为只有自己在跌跌撞撞、结结巴巴。

你可能感兴趣的:(【书评】哲学上谈谈《金阁寺》的不合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