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之死

01 兄弟

大洺王朝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北方边境又被再次进犯。由于大洺长期以来以文为主,武力不济,军士不足且缺乏操练,只得从全国上下紧急招募男丁入伍。于是张三和李四这种只懂织布的男子也被一股脑儿拖了走,穿上甲,举起矛,硬着头皮上战场厮杀。

打了没半个月,李四晕了三次,按他自己的话说,看见流血就感觉天旋地转,生不如死。于是李四便被安排做了随军的伙夫,他烧的菜不错,就被一直留下来烧菜。虽然他因为之前上报自动织布机发明的事和张三闹过不愉快,可还是在每次开饭时给他多加一勺菜,偶尔还会嘱咐一句:“活着回来。”

对此,张三其实是心存感激的,再加上曾经也算是亏欠过李四,总想着将来有一天若是发达了,有他自己一口饭吃,必然也有李四的一口。

张三真的等到了发达的那天。

北方战事历经一年有余,终于得胜还朝。全军上下都褒受嘉奖,由于张三头脑灵活,果敢决断,屡建奇功,特被大都督举荐做了个从七品的都事。

虽说从七品的官职不算高,但相较于从前在大洺布庄做个受气的小工来说还是强了太多。而李四便没那么幸运,因为只是个随军的伙夫,与大多数兵士一样,领了点儿抚恤奖赏也就散了。倒是张三心心念念着有他一口饭便有李四一口的承诺,四处托人帮他在宫里尚衣局谋了个差事。

张三不知,李四其实对此并不感恩,总觉得有口饭吃没什么大不了,凭什么你张三有鲍参肚翅吃,却给我吃咸菜泡饭,这明摆着就是故意看低,李四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窝囊,以至于意志消沉,在尚衣局里过着混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唯一让李四感到有一丝安慰的是在尚衣局里认识了名唤蒹葭的绣娘,蒹葭长得又美又温柔,阳春白雪一般的可人儿,李四见她的第一眼便在心里扎了根。

在尚衣局李四处处照顾着蒹葭,这份心别说蒹葭能看出来,整个尚衣局的人也大体能看出来,无奈蒹葭对李四始终无正面回应,这一拖一扯就过了一年。


这一年来,大洺朝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皇帝病故成了先帝,年轻的新帝即位尚不稳固,极力拉拢宗亲世族,没有背景的才俊们则眼见着难有出头之日。于是有些才俊忍下与生俱来的清高,放低姿态去攀附宗亲子弟,运气好的也能分得一杯羹。

这段时间,张三倒是不怎么受形势影响,一来在大洺茶庄时已经被打压得够呛,二来由于边境并不太平,时不时要去征战一下,生死迫睫,哪里有心思顾着怎么结交权贵讨好上头,自然过的尚算简单。

张三在布庄织布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打仗也会打得这么好,按理说织布和上阵杀敌之间没什么关联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张三都很专注和冷静,从不好大喜功,他在实干中积累经验,逐渐变得不可替代。

按理说,张三这样的人理应受到朝廷重用,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大都督也是这么想的,无奈大都督年事已高,在小皇帝登基之前就一命呜呼了,而临终前上表嘉奖张三的文书只写了一半,于是白白使得张三错失提拔的机会。

后来张三仍然打了很多次胜仗,其中有一次他受命从南边包抄敌军,另一队人马由某位宗亲子弟带领从北边阻断敌军。其实傻子都知道敌军绝不会从北边绕道,于是自然是张三与对方正面对阵,张三苦战两个时辰,终获全胜。

然而朝廷论功行赏的时候只赏了那位宗亲子弟,理由简单且难以辩驳,那便是在战斗中宗亲带领的人马未废一兵一卒,而张三虽然取胜,但也有牺牲,所以不如宗亲用兵如神。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就会有两次,宗亲们总喜欢派张三上战场,因为既好用还不占功劳,所以张三尽管打了许多次胜仗,这些年也不过从从七品升为了七品。

虽然朝廷上不怎么待见他,但张三在江湖上却得了个绰号叫“刑天”,意指他勇猛无双,很是受人尊敬。


这些年战事渐少,需要张三的时候便少了,他在朝廷上便更像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再加上身边原本身披戎甲并肩战斗的兄弟们解甲的解甲,归田的归田,剩下的不是宗亲就是攀附宗亲的,他越发感到苍凉和寂寞。本来他今晚约上了一名同僚喝酒,谁知在酒楼等了快半个时辰,那厮派了个家中管事的来报信,原话是这么说的:“张兄啊,原来我已走出家门,忽闻邱尚书今晚要去城北新开的醉仙楼听戏吃饭,邱尚书乃我朝栋梁,辅政老臣,这新开的酒楼干不干净,服务好不好,到底有没有安全隐患,我等这些后辈怎能不提前了解和打探,所以兄弟我得去看一看,务必保证不能出了岔子,咱俩的饭,来日方长,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张三心中了然,难怪今天出门后一路都见到各路低阶官员均赶集似的朝城北跑,敢情不是冲着新酒楼开张,而是冲着去开宴的人。

张三叹了口气,又摇摇头,窗外月色朗朗,窗内孤影独酌,实是有些凄凉。正唏嘘间,眼角瞥见另一个失意的熟人打门口走了进来——李四。

李四也在同时看见了他,这时候假装不认识转身走掉未免显得不大气,于是李四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张三的方向走了过来。

张三很高兴,让店家又上了两壶好酒并三样招牌菜,二人边吃边聊。

“李兄最近好像胖了点儿,看来尚衣局的差事还算满意?”张三讨好般地递了一杯酒过去。

本来李四心情尚可,一听张三这话立刻多云转阴,他甚至觉得张三这番问话不仅不是出于关心,反倒有故意嘲笑他的嫌疑。

“你倘若真关心我,那便帮我一个忙,你若是帮到了,我便与你既往不咎。”李四极为认真。

张三道:“你说,只要我能做的一定义不容辞。”

“那好,兄弟我在尚衣局看上一个叫做蒹葭的绣娘,尚不知对方想法,你看能不能帮我去说道说道,你好歹是个七品官,她会信你。”

张三拍着胸脯保证:“这事不难,哥帮你说去,保管你心想事成。”

然而张三却没能帮上忙。

吃完这顿饭后的当天晚上,张三便被朝廷派往西北镇压流寇。对于这种大大小小的出兵张三已习以为常,但凡是危险的,抑或没什么功劳只有苦劳的,大都会派他出战,张三尽管有些不快,但仍是全力应对。

张三这一去便是三月有余。在这三月内,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李四一生轨迹的事。

话说在某一个平凡的早晨,李四照常来到尚衣局做工,今日他手里拎着一个食盒,盒里是他起了了大早包的小馄饨,打算趁着热乎送给蒹葭。

谁知蒹葭竟还没来尚衣局,李四有些意外,蒹葭一向都上工得早,今日都这番光景了尚未见人影,着实有些奇怪。

李四四处一打听,心里凉了。原来,詹士府的少詹士见到一幅绣品,觉得手艺精湛,便来尚衣局打听出自谁手,于是乎便见到了蒹葭。这一见面,电光火石,一诺终身。少詹士家中虽已有夫人,但家境殷实,又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蒹葭至少从此可以衣食无忧,再不用出来做苦工,所以没什么犹豫她便应允了下来。

李四脑袋一大,冲到少詹士的府门前嚷嚷着要说法,不料对方只出来抛了一句话:“此事你情我愿,又无逼迫,蒹葭姑娘自愿与我成就百年之好,你有何立场来质问我?”

李四自然不信,蒹葭与他一直关系融洽,他始终认定蒹葭迟早会嫁于自己,所以这里边一定存在误会,他要去问问蒹葭,他只信蒹葭的。

然而蒹葭却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坐实了她要另嫁他人的事实。

“开什么玩笑,就因为我吃了几次你包的馄饨,穿过几次你织的布,我就要嫁你?少詹士家世好样貌好,我自然选他。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蒹葭如是说。

“我好歹也在尚衣局混了个差事,日常过活没有问题,我样貌也不差啊,而且还有我那兄弟张三给我担保,对了,张三和你提过我吧?他是个官,他的话你总该信吧?”

“张三?哪个张三?我可没见过。”蒹葭白了他一眼,“你的兄弟能有多大出息?能比得上少詹士么?”说完她就一扭身进了家门,门在身后“哐”得关上,一点余地没留。

李四傻了。敢情张三什么都没帮他,少詹士瞧不起他,蒹葭瞧不起他,张三必然也是瞧不起他的,他什么都没有,赤条条光溜溜还想求得美满,不过是让人看了个笑话。

李四的心中除了无奈,更多的是恨。他恨背叛,恨不公,恨少詹士,亦恨张三。

恨意难平的李四花了整月的月例去街边喝了一顿大酒,喝到酩酊大醉时看到了一个熟人——少詹士。

李四头脑一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上去揍对方。少詹士好歹是个官,在大洺朝民与官斗基本就是死路一条,可怜李四当时绝望如斯,可就算是他赔上了性命恐怕连少詹士的一根汗毛都碰不上。所以不出意外的,李四刚吼出第一声,就被对方的随从给打翻在地,又踢上几腿踩上几脚,几乎没了声息。

大冬天的,心伤身伤齐发,李四认为自己死定了。直到一顶软轿停在了面前。

轿中人探头看了看躺在路中间的李四,不由唏嘘了一声,用又尖又细的奇怪嗓音问道:“前方是何人呐?”

李四哼哼了一声,也不动,只应道:“嫌我碍事就把我扔一边儿去啊,要还是看不过眼打死我也行。”

轿中人嗤笑起来,缓缓迈出步径直走到他跟前:“遇到难解的事?这世上哪有什么难解的事,只是你不去努力解而已。”

李四捂着眼睛哭起来:“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一无所有,无官无财,什么都求不到。”

“那就从一无所有变成什么都有。”他拍了拍李四的脸,“想知道怎么做,明日到城南的裘府来。”


一直到第二日早上,李四方才从酒醉中清醒,隐约中记得似做了一个梦,梦中人让他去城南的裘府。

他一个激灵,猛然想起裘府住的是何许人也——内官监裘监令。裘监令是当今皇帝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里里外外的事都要从他那里走一遭,可谓是权倾朝野。城南的宅子便是皇帝赐予的,允他在不当值的时候出宫住着,其规格用度不下于任何一个王爷的府邸。

一直到被让进裘府的大门,李四都不敢相信。裘监令躺在贵妃榻上,头顶一根黑发都没了,看上去很老,但又觉得他还可以活上几百年的模样。

他见到李四,眯了眯眼,伸手将他招致跟前。

“看见你,就想到当年的我。”裘监令道,“充满恨和无奈。”

李四敛了敛眼神,半晌咬牙道:“小人是被那少詹士抢了未过门的妻子,心中不平。可惜他是官小人是民,怎么能争得过?”

“少詹士,这么小的官……”

“倘若监令大人能帮小人,小人肝脑涂地!”李四仿佛看到一束光,不由自主地叩下头去。

“求我帮你?你拿什么本钱求我?”

“小人没……”李四愣了。

“求我不如求你自己。”

“小人啥都没有,如何能动的了那个少詹士?”

“少詹士大,还是皇上大?”裘监令又眯了眯眼,咽下了后半句话。

李四茫然抬头:“皇……皇上?”

“嗯。”裘监令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如今的小皇帝根基不稳,很需要贴心体己能信任的人,倘若你能取得皇帝的信任,别说是一个区区少詹士,就算是尚书又能耐你何?”

“可……可小人只会织布,连远远地看皇上一眼都无可能啊。”

“也不是没可能。”裘监令突然笑了,“那就要看你是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宁愿舍弃很重要的东西了。”

李四也笑起来:“小人还能剩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有啊。”裘监令把眼光下移,比了个刀砍的动作,“有舍有得,从此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离开裘府后,李四觉得天地都颠倒了,他明明被裘监令的话吓到了,可却又抑制不住反复琢磨那句话。

浑浑噩噩间便走到了尚衣局,蒹葭还是没有来,他可能再也见不到蒹葭了。他望着蒹葭曾经坐过的位子发呆,完全没有留意总管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李四,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你前两天织的布,为什么会有线头?!这样有瑕疵的布要是交到宫里,让那些娘娘们得了,你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李四嗤笑:“砍我的头?谁敢!”

总管很吃惊,印象中李四别说顶嘴,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如今居然扯着嗓子对他吼,让他觉得很没面子。面子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有的人就是很在乎,尤其是这种有了点儿地位的人,甭管地位高不高,面子就是贴在脸上的金箔,李四居然敢当众薅他的金箔,他自然敢操起手边的任何一样家伙薅李四。

李四被打得满头是血,还掉了一颗晃荡了很久的蛀牙,以至于嘴里也流着血,看上去很可怖。可怖的李四在走之前放下一句可怖的狠话:“你等着!”


三个月后,张三剿灭流寇,得胜归来,朝廷仍只是赏赐了些布匹织物便打发了他走。张三很无奈,每次看到这些织物都会让他回想起自己当年在大洺布庄的情形,总会条件反射地研究这些布料的织工,不研究还好,一研究更郁闷,这些宫里赏赐的布料质地还不如自己织的好。

张三认为这是因为尚衣局没有重用李四的缘故,一想起李四,他猛拍了把脑袋,自己还答应了他去和蒹葭说媒,结果一出征就给耽误了。

张三忙不迭的找到蒹葭,蒹葭一脸不屑:“嗐!我看你和那李四并不熟吧,他都去当公公了,还会想着娶姑娘么?”

张三在原地怔了很久,方才想起去找李四问清楚,然而进了宫门之中的人连生死都渺渺,要见上一面谈何容易。

更何况李四压根儿就不想见他。

此时的李四早已不是曾经的李四,他跟在裘监令身边过着另一种人生,他勤奋,聪敏,好学,且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因此颇得裘监令的赏识。

寒来暑往,日月更迭,一转眼又过了两年。李四将裘监令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又很入小皇帝的眼,短短时间已经混到了监丞的位子,可谓顺风顺水,可他仍然很不开心。

“少詹士和蒹葭连孩子都有了。”李四坐在酒楼里,接过伙计讨好着递来的酒,愁肠百转。

“还有那张三,听说他来打听过我,他不过是想看我出洋相罢?他能上战场杀敌,爷们得很,而我……”他朝身下看了一眼,莫名苦笑起来。

“还有,那个老不死的,该教我的都教了,还霸着监令的位子不放,什么好处都他得着。”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拍,恨恨地啐了一口。

李四喝醉了,摇摇晃晃骂骂咧咧从楼上下来时,看见了两年未曾谋面的张三。张三眼睛一亮,主动迎了上来,然而到了跟前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结巴起来:“李四,我……我……”

李四定定看了他一眼,突然龇牙一乐:“怎么,看到我这样,你可满意?”

张三莫名道:“这是何意?我从来都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瞧不起我?”李四借着酒劲有些恼火起来,“我是比你少了个玩意儿,不过你等着,我将来一定比你发达得多,到时候可别羡慕哭了!”他不顾张三愕然的表情扬长而去,这一转身,从此西东。

02 决裂

裘监令六十大寿,李四亲自操办了一场宴请,裘监令风光无两,朝廷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道贺,李四站在府门前留意了一下,发现少詹士也来登门送礼了。

李四伸手一拦:“监令未给大人递请帖,大人请回吧。”

少詹士一见是他,不由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原来是——李公公啊!”

李四觉得这声叫得十分刺耳,当下便变了脸色,少詹士对被拦在门外也毫不在意,只将礼物搁下道:“那就烦劳李公公代为转达下官的祝贺,下官告辞了。啊对了,如今瞧着李公公在宫中过的不错,下官回去也会告知蒹葭,让她安心。”

李四气得牙根都疼,望着少詹士已经走远的背影,恨恨地吩咐道:“这些不值钱的破烂东西都拿去扔了,免得碍了监令的眼!”

家宴闹腾到了深夜,将客人们都送走之后,李四又温了一壶酒坐到了裘监令对面。

“师父,今日您大寿,我李四得单独敬您一杯。”他亲自斟满一杯。

裘监令早已半醉,迷朦着双眼问:“你今日不是已经和我喝过了么?”

“那不够正式。”李四突然跪了下来,将那杯酒递到裘监令嘴边,“师父如我再生父母,此恩德我李四今生无以为报。”

裘监令忍不住笑起来:“你真有趣,像我们这样的人谈什么是人家的父母。”

“若不是师父帮衬,我李四肯定还在外边漂着,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出人头地。”

“跟着我,你迟早会出人头地。”

“迟早?”李四又将酒杯递了上去,看着裘监令饮完,“迟早是什么时候?”

“你很聪明,但尚需历练,等我哪天干不动了,这位子自然就是你的,急什么。”

“是么……那就好……”屋内余下的那盏烛火照映在李四的侧脸,阴影下透出决然的表情。


裘监令在六十大寿的当晚突然暴毙,道是饮酒过量发了心病,再加上年事已高,便没能缓过来。

裘监令的得力助手李四李监丞一手操办了他的后事,做的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且他在人前多次哭到险些背过气去,让旁人都为他与裘监令的感情唏嘘不已。

皇帝也惆怅得很,从小由裘监令带着长大,身边一下没了人实是不太习惯,以至于饮食起居偶尔还免不了唤错了人。

这日,皇帝又唤了裘监令,李四闻声连忙走了出来,一边给皇帝整理朝服一边嘤嘤地哭开了,皇帝奇道:“你哭什么?”

李四急忙跪倒在地:“请陛下治奴婢罪,奴婢只是想起师父,一时难抑悲伤,便在陛下面前失了仪。”

皇帝叹了口气:“你念着你师父,何罪之有。”他示意李四站起,又沉吟了一下,“裘监令曾经在朕面前多次夸你,朕见你确实做事谨慎本分,裘监令走后,内官监总不能无人管理,既然你是裘监令教出来的,他又对你信任有加,那你便去领了这职务吧。”

李四哭得更加厉害了,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高喊:“奴婢谢恩,奴婢定不辱使命!”


李四一夜之间风光了起来。

由于他脑筋活,嘴巴甜,又因之前有做机括的经验,时不时做些小玩意儿哄皇帝开心,于是在御前颇得青睐。朝廷上对打仗不专业,对民生不关注,但对这种事倒是都敏感得很,于是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就又一窝蜂地往李四跟前凑。

李四很受用。

但李四发现有两个人没往跟前凑过,一个是少詹士,一个是张三。

他其实并不想见这两人,但又见不得这两人不理他。于是有一天,李四在皇帝跟前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嘴,道是听闻少詹士有一次酒后口吐不敬之言,对朝廷不满,对皇上不满,说的话很难听。

“哪个少詹士?”皇帝有些不耐,“一个区区少詹士,食着朝廷俸禄,还敢大放厥词,此事你去查吧,该怎么处理你拿主意。”

李四得了旨,兴奋莫名,立刻带人去抄了少詹士的家,又不知从哪里搜出少詹士外通北族的书信,给安了个谋逆的罪名,家中男丁一律砍了头,女人和小孩流放苦寒之地。唯有一人被留在了京师,那便是蒹葭。

蒹葭是在皇帝赐给李四的府邸中醒来的,她睁开眼就看见李四一脸怜悯地蹲在面前。

“啧啧,想不到他们连女人也打。”李四叹了口气,“若不是我,你恐怕早被他们打死了。”

“我宁可被打死。”蒹葭啐出一口血,“别以为我不知道这背后是谁捣的鬼!”

“捣鬼?”李四变了脸,“若不是当年你们背着我勾搭在一起,又怎么会走到今日这步?”

“我与他情投意合,正大光明,什么叫背着你?我与他怎样与你何干?!”

“情投意合?”李四面露不忍,“你为了你的情投意合差点儿连性命都搭了进去,何苦呢?他根本保护不了你,我就不一样了,你看看我现在,朝廷上下哪个不给我李四三分薄面?你再看看我这府邸,比裘监令那园子还要大,你跟着我吃香喝辣,何乐而不为呢?”

蒹葭鄙夷地望了他一眼:“我宁可死,也不跟你这种不男不女蛇蝎心肠的人在一起。”

李四怒了,站起身抛下一句话:“有本事你就死,否则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这里!”

那晚,蒹葭咬舌自尽,后来下了很大的雨,雨水也冲不净血迹,血水和着雨水流到一棵槭树的根部,从此那槭树一年四季只长红色的叶子。


李四将青出于蓝体现得很彻底。他比之裘监令更擅权,也更心狠,朝廷上下一方面不满宦官当道,一方面又敢怒不敢言,像一颗从内核开始烂掉的果子,撑一天是一天。

皇帝自然是蒙在鼓里的,这一日他突发奇想要去看练兵,李四却将他劝住了:“如今这太平盛世,陛下何需劳顿,派奴婢去看下不就好了。”

“太平盛世亦不可懈怠,对了,朕听闻你以前有个兄弟曾在军中当值,可有品级,怎么也不见你跟朕提及。”

李四忙道:“张三那人生性懒惰,仗着打过几次胜仗到处吹嘘,刚愎自用,这么多年都是七品还不思悔改,近日据说因为没有战事,更是疏于操练,懈怠得很,奴婢怎敢再拿他来烦扰陛下。”

皇帝听了后很恼火,当即下旨将张三又贬了一级。

张三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当打听到是李四在背后捣鬼,张三气得心灰意冷,干脆称病在家。


然而好景不长,张三称病不到半年,北族又进犯了。

这下朝廷上下可犯了难,以前这种苦活累活送命活都有张三担着,但是现在张三病了,自然不能派他出征。但是可怕的是,他们始才发现如果张三不出征,便无人可出征了。

皇帝很震惊,当终于明白形势后,他连忙派了宫里最好的几个太医给张三瞧病,可这病怎么都瞧不好,后来有人提醒皇帝张三得的可能是心病,皇帝方才恍然大悟,立刻下旨封张三为镇北骠骑大将军,掌管三军,位列正二品。

张三的病果然立马好了,他抖擞了精神开始操练兵马,在出征前一天突然来了个副将,还是个女将。

张三很纳闷:“怎么派了个娘们,你还是回去绣花吧。”

那女子傲气得很,一把长枪往地上一插:“别瞧不起人,有本事打一架。”

“我不和女人打。”

“你不敢?”

“有何不敢?打疼了你别哭!”

二人居然战了百来回合。张三服气了,如今朝廷上下的武将别看大多是男人,却因长久不操练不打仗,日日饮酒作乐,能与他张三战上百回合的几乎没有。

张三不由生出敬意,向女子一拱手:“在下佩服,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独孤,单名一个凤字。”她掸掸灰尘,转身而去,夕阳下的红色衣衫很是耀眼。

03 独孤凤

张三和独孤凤的组合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前方捷报连连,北族大军被逼退百里。

北方的夜空星星点点,张三往独孤凤手里递过一壶酒,又递过刚烤好的肉,道:“好久没这么痛快地喝酒吃肉了。”

“明日便要回程,突然觉得有点儿舍不得。”独孤凤说。

“怎么,你还想继续打仗?”

独孤凤摇摇头,半晌出了声:“只是觉得……只有在这天地之间才可以和你并肩,才什么都不用怕,而回到京师的朝廷之上,那才是个吃人的地方,让人觉得可怕得很。”

张三笑起来:“说出来莫怪我,刚开始我还怀疑你是朝廷派来监视我的。”

独孤凤白他一眼:“能被朝廷看上派来监视你的人能这么会打么,还不都是些动动嘴皮子讨上边开心的人?对了,别怪我不提醒你,你那个曾经的兄弟李监令,就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儿,否则迟早被他害死。”

张三在心内叹了口气,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些简单过往都如这天际流云一般,一旦散去便不复还。


张三得胜还朝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师。

常胜将军的胜绩如同传说一般成为了街头巷尾的市井谈资,回程的一路上均有老百姓夹道欢迎。

李四对此十分焦虑。张三一旦还朝,必然再受嘉奖,他出征前已破格封了正二品大将军,再往上封,又带着兵权,那他李四以后可不得看张三的脸色行事?更何况张三已经知道此前是他在一直在针对捣鬼,倘若再得了势哪还有他李四的一席之地?

这份焦虑让李四寝食不安。在张三回到京师的前两日,李四跪到了皇帝面前。

“陛下,奴婢的手下在市井中听到一个消息,奴婢自从得了这消息后便茶饭不香,但奴婢想着张将军乃是奴婢曾经的兄弟,便一直压着未说。可昨夜奴婢又做了一个噩梦,奴婢受了警醒,再也不敢耽搁,就急着赶来见陛下了。”

皇帝有些纳闷:“是何事让监令如此紧张,仿佛大祸临头?”

“回皇上,奴婢的手下打听到这张将军拥兵自重,恐有反心。”

皇帝乍一听闻此话,蓦地从坐榻上站了起来,这样的事他不是没有想过,他只是害怕去深想,如今被李四直白地说出来,仿佛在他的心上猛击了一下,恐惧蔓延。

李四看了看皇帝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市井中人早些年就把张将军唤作刑天,那刑天是谁?他与黄帝争神位,被砍下头颅后仍不放弃,再战黄帝,这样的人有多可怕!昨夜奴婢就梦见张将军成了刑天的模样,举着长刀闯入宫中,奴婢赶紧护驾,可怎么都找不到陛下,奴婢就吓醒了。”

皇帝咽了口唾沫:“这不过是个梦嘛……”

李四使劲摇头:“可奴婢刚醒来,又有手下来密报,说是在一路上听见有百姓对着张将军高呼万岁,而张将军对他们一一赏赐。”

“简直是反了!”皇帝怒不可遏,“他以为朝廷没人了么!打了几个胜仗就忘了自己身份,朕绝不轻饶他!”


张三还在城外驻扎的时候,有属下紧急来报,道是探得宫中似有变故,李监令向皇帝进言,称张三有谋逆意图,待入城后立刻就地剿杀。

“将军,明日切不可入城。”属下劝道。

张三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可,我若不入城,带着大军离开,反而坐实了谋逆之名。”

“可你入城就是死路一条!”独孤凤一掀帐帘,走了进来,“你犯不着以身犯险,为愚忠赔上性命。”

“你不懂……”张三仍是摇头,“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呢?”

“转机你个屁!”独孤凤见劝他不成,跺了跺脚径直离开了。


一个不眠之夜。

张三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城他是一定要进的,就算是死也不能给自己留下污名。所以天一亮他便召集几名副将,打算将自己独自进城的决定告知,以免连累他人。谁知此时有人来报,道是独孤凤不见了。

另一名副将顿足:“果然,她还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此时定是全身而退,回去邀功行赏了。”

张三未发一言,只觉得心里凉凉的,无限哀伤。


李四天不亮就醒了,今日他不当值,但今日将会有一场大戏开场,不能错过,所以他需早早地进宫,过了今日,这朝廷之上,不,这整个大洺,他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李四带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出了府门,软轿刚刚行出不足数十步,便被一支冷箭射中轿帘,几名轿夫吓得四散奔逃,护卫尚有反应过来拉开架势,便见一红衣人策马奔来,一根长枪往轿中一戳,将那李四当胸穿过,又一把提了出来,随意地扔在了大街上。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可怜李四哼都未来及哼上一声就呜呼了,一双未阖上的眼中只闪过那火红瑰丽的身影,越行越远。


张三又行了半日终于到达京师城门之外,城门上的人是京师总护卫,看见张三便冲着他大声喊道:“张将军,请下马卸甲放下武器,独自进城面圣!”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有副将策马上来,向城门上质问。

“圣上口谕,只允许张将军一人进城,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我们是与张将军并肩作战的大洺将领,有何理由不让我们进城复命?”

“你们是打算抗旨么?是要谋逆?!”城墙上突然出现一排弓箭手,齐刷刷地对准了城下的一众人等。

张三命副将们全部退后,对上喊话:“好,张三我遵旨入城,请不要为难我的属下们!”

见总护卫点头,张三开始缓步向城门走去,他知道,也许当自己走过去,关上城门的一刻,四周就会涌来无数的刀手,将他瞬间致死。

他觉得很好笑,自己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为着大洺,抵不过皇帝身边那些嚼舌根的人,他知道,裘监令是这样的人,李四是这样的人,将来还会有其他的人,他惊过,怒过,绝望过,但是却无能为力。

他只是不甘心,若是还有机会在天地之间驰骋,在星空下喝酒吃肉,与那个心灵相通的人一起,那该有多好……


城墙上突然起了一阵嘈杂,那些蓄势待发的弓箭手突然被人偷袭,纷纷倒地,张三尚未反应出了什么状况,便见一红衣人策马飞奔到他面前。

“蠢货!迂腐!你当真以为你主动去送死他们就会给你留一个清白的名声?!我昨夜潜进城内,得知那李四连讨伐你谋逆的檄文都拟好了,就等你入瓮受死。你这样进去,岂不遂了小人的愿?!”独孤凤目光炯炯,英姿飒爽,她向他伸出手去,“上马吧,我将那李四杀了,你也已经没有旁的路可走了,随我走吧,从此浪迹天涯,驰骋天下!”

张三心中一热,是,他没有旁的路可以走了,就算有,那堆着累累白骨的吃人路他也再不想踏入一步。他只迟疑了一瞬,终于拉着独孤凤的手飞身上马,扬尘而去。从此,那所有过往,都只是过往了。


三日之后,朝廷对外宣称张三和独孤凤谋逆,围捕中双双被剿杀,罚没财产(二人皆无什么财产),夷三族(二人亦无什么族人),从此大洺朝廷再无此二人,也无人再提及此二人的名讳。

然而江湖上却时不时传出一对侠侣的传说,傲笑湖山,快意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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