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院中簌寂,只有蛙声阵阵,偶有蛐儿乱入,几声便也罢了。深秋寒意正浓,一阵风从虚掩着的窗户扫进屋,带着凉气和清新之气打在清儿身上,将她思绪从竹简中拉回来。清儿拉紧身上披着的深衣,起身将窗户关严,正巧看见悬在头顶的月比昨儿更圆了。
仲秋夜迎寒,祭月品酒赏花。清儿算着她酿下的果酒和桂花酿也可出坛了。鹿璃山山高林密,极少荒地开垦,这里的人靠山吃山,并不盛产谷菽,他们平日食得大部分粮皆从山外采买,更别提只有富户人家和诸侯官家吃得起的蹈米,清儿更是极少见过。所以鹿璃山酿酒只得就地取材,用花儿竹叶或山野果子,并无粮酒。无为喝惯这些,甚至早已忘记粮酒是何滋味了!
待八月十五仲秋夜开坛赏月,再炒两个小菜,做些小食,给他们下酒,清儿打定主意,又回到桌旁读书。
竹简上密密麻麻是师父刻下的字迹,清儿再熟悉不过。这几年,无为下了学堂,闲暇时一直待在书房奋笔,原来竟在著书!往日,无为屋子和书房都由他自己清扫,清儿从不插手,所以除了架子上的书她可随意翻阅,几年间对无为究竟写了什么丝毫不知。
确如无为所说,这竹简差不多就是一部西越立国史,上面记录了立国以来许多战事,政治,官员,州郡。官员?清儿将竹简尽数打开,快速扫了一遍,苏烈,苏赜,车虚,童莘,叶姓的应是叶家十二男儿,这些人是她有所耳闻的,还有些她根本不知道的名字。
清儿素来听无为给她讲邳州和潭州,讲童莘和叶景,那些事并不像师父从别人口中得知,倒是,倒像极了亲身经历。还有童岄,他和童岄之父童莘明明就是旧交故友,怪不得,怪不得童岄要问及师父真实身份。
无为,无为……清儿紧蹙眉头,在竹简里翻找,不放过一个名字,却根本没看见无为两个字,甚至没有无姓,这怎么可能?!她午间虽假模假样“提醒”童岄,让他收起好奇心,莫要探究师父身份,其实自己心里疑惑极了。只是她知道,无为若刻意隐瞒,又如何能让他们找到蛛丝马迹,才提醒童岄莫要在此事上费神。
是啊,师父若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又如何能从竹简上看出端倪。清儿一时想透,失望地扔了竹简,却瞟到一个名字:丞相伯亦。这个字是不是念“亦”,如何少了半点?
“伯亦是谁?”清儿猛然想起她跟师父游历各地,曾听人提起越国三大擎天柱,童莘,叶景,伯亦。
师父给她讲的那些故事里提及许多人,为何单单不提伯亦?清儿心中惊诧不已,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而此时,童岄差不多与清儿做着同样的事,也一直在猜无为身份,不过他与无为相聚时日终是不长,无从猜起。只是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离父如此之近,他透过无为的笔,透过竹简所述大小战事,以旁观者身份重新认识并了解亲父,这里许多事情他不过小时候听说一二,没想到如今会以这种方式尽数知晓。
“父。”童岄心内酸楚,只觉眼眶子也酸楚难忍。如今父尸骨未寒,他都未曾为他守孝就躲进这鹿璃山清净,是不是快要忘记,忘记自己要做的事,和身上的责?不,他没忘。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十岁时站在济城城墙看到的那一幕……哪怕夜夜梦回都是冲天的大火和凄厉的厮杀声。
不过,他知道此事千难万阻,此时必要沉下心来苦学厉练。他沉得越深,越静,练得越厉,将来遇事或越稳!
也不知什么时辰,油灯明明暗暗似要灭了,清儿才揉揉酸涩的双目和肩膀,吹熄烛火回塌上睡觉,而此时童岄屋里的烛火还暗暗亮着。
清儿将一夏采集的果子,蘑菇,晒好的鱼干,崖上采的药材一并卖了换些钱银。买了谷菽,盐巴,还有刀笔灯油。她见童岄每日练功打猎,鞋子都磨烂了,又在稽婶那买了鞋料,熬了几个晚上为他缝出两双新鞋,还不知该如何给他。
今年亏得童岄打猎捕鱼,不仅冬日贮存的食物足够,他深潭练功抓回来的鱼也甚多,卖了好些银钱。清儿打趣他,莫不是要将潭里的鱼捉干净才罢。童岄摇头,让她且放心,那深潭是活水,虽不知源头何处,鱼儿却源源不断,且他向来只抓大鱼,那小鱼崽子都放它们逃生去了,如同猎人猎到腹中带了崽子的母兽,也皆放走。
今儿八月十五仲秋,清儿早早上山采了鲜果,伐了新鲜竹子,砍成竹筒盛酒。下午早早便忙起来,炒了俩小菜,精心做好肉干,鱼干等小食。酒坛方开,便是一股扑鼻的香,扑得清儿一时晕眩,险些醉了。无为在书房写字,拿刀笔的手突然一抖,深深嗅了嗅那酒香,露出一抹笑意,再也写不下一个字。
童岄亦是寻着酒香去了厨房,见小桌摆满吃食,着实丰盛,不知清儿在厨房忙了一下午竟在忙这个,而他丝毫未帮上忙,甚觉不好意思。
清儿见他来了,舀了一勺酒盛在竹筒里递他:“替我尝尝,这酒如何?”
童岄接过竹筒,郑重品了再品,最后一干而净,瞅着清儿满目讶然:“好,真好。”
清儿被童岄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却暼见他鞋尖露出一个洞,歪歪扭扭似补过,心内甚不是滋味。
“你等下。”清儿转身回了屋子,留下童岄愣愣盯着她背影,眼中笑意再无法深藏,放任它们流露在空气里。他见清儿捧着布包出来,立时将笑容收了。
“这个给你。”清儿将布包打开,拿出两双鞋子放在童岄手上。
童岄看着手中的鞋,整个人就被定住了,又惊又喜,心内感动,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清儿见他样子吓得赶紧解释:“我不过见你鞋子穿烂了,顺手给你做了。师父的衣服鞋子素来也是我做,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着实让师姐费心了。”童岄捧着鞋心中骤暖,竟险些湿了眼睛。他瞧那细密的针脚,再瞧清儿,一晃神他还以为是母亲……
“我也不知道合不合脚,你试试,若不合脚我再去改。”
“好。”童岄坐在灶堂下,将两双鞋皆试了,不大不小刚刚好。鞋底厚实又暖,一直暖到他心坎里,“鞋刚刚好,谢谢清儿。”
清儿看着童岄脚上的鞋,满意地点头:“确实刚好,这我就放心了。”
“莫要脱了,且穿着吧。”她撇了眼童岄脱下的旧鞋嘱咐,“日后,若再有衣物需要缝补,还是交与我来吧,你们男子确实做不来这个。”
“嗯。”
童岄将鞋穿了一双,又将剩下那双拿回屋里放好,才想起他早已做好的簪子,还在胸口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