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的露水星光

1.

苏雪偶尔会想,该如何与母亲进行有效沟通。至少,让沟通多少带些母女间的温暖。

“我出门啦。”

“嗯。”

“我回来啦。”

“哦。”

这样的交流日复一日,似乎十万汉字在这个家里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终于有一天,苏雪在那声“哦”后,迟疑地驻足在母亲身边。

“妈,你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么?”

“那你想听什么?”

这个问题让苏雪的满腹委屈哽在喉头——她将所有不忿、伤感、愤怒集合在一起准备对母亲发动一场预谋已久的攻势,然而这些在那六个轻飘飘的字词面前溃不成军,以至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表达。

苏雪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也许是母亲的夸奖?或者多余的一句嘘寒问暖?在母亲变成这样的几年里,她情感上不愿接受,思维上却早已习惯这种极简的表达方式。她有时也想像其他女孩儿一样跟母亲撒撒娇,但付诸于行动则决不可能。

于是她像往日一样,将外卖袋子抱在怀中,换上拖鞋,用胳膊撞开自己房门。

“没啥。”

身体回到了那方小小天地,安宁便也随之回归心中。在房门关闭的一刻,她感到从身体到灵魂都松了口气。

2.

苏雪经常感觉日子像浑浊的雾,黏稠而寒冷,却又因“雾”的特性而给人一种风吹易散的错觉。

憧憬与现实交替,留下的便只是挣扎。她没有等到那阵风,只得依然在这团朦胧中带着对外界的警惕,小心翼翼蹒跚前行。

许是冬季本就是灰色的季节,无处不在的寒意充斥着城市,仅是靠近窗边便能感受到这份冰凉。街道上的人们瑟缩着身体匆匆赶路,冷风将他们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

苏雪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一片寂静后,悄悄将暖气调到最大,这样她至少后背可以感到暖。脸和手指是没有办法的,她的书桌正在窗下,如果将窗户关上,很快闭塞的屋内就会变得难以呼吸。

这样过了二十多分钟,伴随着温暖传来的还有一声不大不小的骂声:“败家东西,暖气烧这么足不要钱吗?”

这可能是今天听过的最长的一句话。苏雪倒在床上,打定主意不去理会——在暖气被关掉之前,她还能贪恋这一刻舒服。

母亲是不怕寒冷的。似乎她对热与冷都没有特别的感觉,仿佛四季如春,亦或是四季如冬。她的打扮在一年中可以通用四个季节,而在夏天最热和冬天最冷时,她就不再出门了。

她摸起手机,如古代皇帝批阅奏折般飞速划掉那些app推送的广告弹窗,目光在她感兴趣的短讯里停留了一下,然后在手指划掉它们时,大脑也随之忘却。

社交软件中依然是99+的消息提示。但她知道鲜少有专门与她有关的,她有意不屏蔽各种群的消息,只是为了让寂寞的列表有种虚假的热闹感。

是了,大多数群也可有可无。除了个别有熟人在的群,她在其他群里都很少发言,人们知道有她的存在,但交往也仅限于礼节性的话语,偶尔有喜欢开玩笑的人拿她打趣,然而几次三番得到的都是不痛不痒的反馈后,也就不再做这样的尝试了。

她选中仅有的七个熟人,侧头思考了一下今天该以何种话题开始,然后群发给了他们。

四个已读不回忙于跟群友畅谈,一个忙碌,一个敷衍地回了个表情,认真回应她的依然是从小玩到大的闺蜜。

“怎么啦?”对面问。

苏雪想了想,决定跟她约周末的电影。新上映的三部电影中,她对讲超级英雄的以及讲爱情故事的都不感冒,她比较喜欢打怪兽的那部。在两个小时里,烦恼会在嚼爆米花的咔吱声和荧幕里连续不绝的爆炸声中烟消云散。当然,之后何时再聚拢回归,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日去看《布鲁塞尔爱情故事》,怎么样?”

她看到手指输入了这样的话。

“好耶!”

隔着屏幕她都能感受到对面的快乐。

可能也挺好看的。她说服自己。打怪兽什么的,这种套路从开头就能猜到结尾,指不定还是五毛特效来骗钱。

3.

或许应该配文释义某人,

有多笃定向你奔赴,

是她的光,她的梦,她的路,

是她掏出仅有的温度,

去温暖的幸福。

这几句路过理发店时听到的歌词,曾被苏雪写在与歌名同色的日记本扉页,在她口中反反复复哼唱。

克莱因蓝。她想,为什么不是莫奈灰呢?莫奈灰还可爱些。

她格外喜欢这首歌,只是原因自己也说不清。她一个个数下来,发现似乎现在还没有这样的人,能让她义无反顾舍弃一切去奔赴。

更何况,她也给不了什么。温度何来呢?那蕴藏心中的热情早就变得平淡如水,如同她没有波澜的生活,不喜不悲,甚至够不上用好与坏去评价。

她自揣没有轰轰烈烈的资格,也没有去寻求改变的勇气。她最大的安全感来自于这间不到十平方的小屋,只是这安全感是如此脆弱,在母亲打扫房间丢掉她所珍视的东西时,她也只能发出微弱的抗议声,并在母亲的目光中迅速憋回之后的话,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苏雪在意生活中寥寥无几的亲友,他们存在的最大意义在于,倘若有一天她消失于世,至少还有几个人能记得她存在过。

这样的记忆每天都会消失一点点,最后只剩模糊的影子。乃至于有一天连这影子也不再存在,便彻底消亡殆尽。幸运的话,也许在被人提及时,回答者记忆中最后那块残片会让他们说上一句,咳,她啊。

这结局苏雪非常清楚。她对抛下她们母女跟人另组家庭的父亲,对唯一疼爱自己却已离世的爷爷,对曾经爱过与恨过的人们,对他们的印象,都是如此。

年龄栏的数字每增加一点,都会以失去一部分记忆作为代价。苏雪说不好是否人忘却了大多数不快便能变得成熟,如果是那样,那自己肯定已经熟透了。

4.

但记忆中还是有个模糊身影曾值得她铭记,是她真的想去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一切去温暖的幸福。

那身影太过光彩夺目了。

苏雪第一次看到她时,她正在一片抑扬顿挫的赞美词中站在万众瞩目的领奖台上。

苏雪尝试代入了一下那个位置,随即感到一阵庆幸。幸好自己没有什么优秀天赋,不然她不会那样从容,她要么会吓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要么鞠躬鞠到腰痛。

云与泥在放学后相触了。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什么过场,在那个苍蝇馆子里,在那声“我可以坐在你对面吗?”之后,苏雪发现了那光彩背后的孤独。

苏雪本以为这样的人会如明月一样,生活在众星拱卫之下。但她没有,她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点餐、坐下,奖状被她塞在书包的一堆杂物中,边缘压出了褶皱。

“可以哦。”苏雪忙不迭地回答,“那个,我今天见过你。”

祝贺被她咽下。她飞速地在贫瘠的脑海中搜索着一切美好的词语,只是那大多不合适这一场景。

“在典礼上,对吗?”对方笑了笑,然后拿过苏雪面前的辣椒罐舀出一大勺放到面里。“那时候我挺紧张的。”

“但我觉得说得很好,那个,恭喜你。”

“谢谢。那些其实不是我想说的话。他们给我写了稿,我背了好几个晚上。感谢学校,感谢领导什么的,每次都是这样。”

那你想说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被好奇心勾引着脱口而出,立刻就让苏雪感到后悔——她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的经验,往往开一个话头后便在对方的回应中很快变得不知所云,直到对方礼节性结束交流。

“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不想说任何话。”

对方顿了顿,抬头对苏雪笑笑。

“真的。我一次次站在那里看着下面,却没有任何在意的人,说不出任何基于本心的话。他们像风……”

“像草。”苏雪说。

“像掌声形式的背景音乐。”她说。

“像格律一致的合唱。”

她笑了。笑起来真好看。

她从背包中拿出不知是什么人送给她的圣诞水晶球,按下开关,于是“祝你圣诞快乐”的旋律微弱地在饭馆的嘈杂中响起。

“谢谢你。”她说。“认识你是一种幸运。”

她眼中反射着吊顶上白炽灯的光芒,也映着水晶球的星光。

5.

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好呢?

至少苏雪在遇到同类的一刻,完全放下了心防。不必唯唯诺诺,不必战战兢兢;不寻求长远,也不在乎须臾。

阳光照入了雾中,方知这茫茫一片中仍有心境相似的人在默默游走。

苏雪第一次在房间以外的地方,松了口气。

只是她来如风,去无痕。留下的余音唯有某月某日班会上,对那位已逝优秀校友的缅怀,与对其他学生的勉励。

在这时,苏雪才知道她潜藏于只对苏雪展露出的真挚与开朗之下,那关于生命终局的秘密。

那双温柔眼睛中曾有露,有星,有清风明月,有人生在另一个自己身上延续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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