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读罢史铁生的《老屋小记》的第一段文字,忽然想起来,明天,7月7日,我的生日到了。
在上海,按女儿女婿的惯例,光哎呀不行,那是必须要过生日的,说这是一种仪式,是对生命的敬畏。而且,惯于搞突然袭击的他们,想必已经有了安排。
四川人说过生日叫做生。
我哥我嫂子都满了70,都没做生,发红包过去,不收,说老魏家不讲究这个。
因为一直不讲究,家庭成员彼此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经常会记错。我自己的生日自然不会记错,但是会忽略。好几回正下乡采访,半路上想起来:哎呀,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啊!哎呀之后,不了了之。
这回哎呀后有一点感慨,到明天,便满满当当的69周岁了。69周岁,差一丁点,四川话差一颗米,就古来稀了。
古稀哦,70哦,这分明就是有人在敲钟:当——,快了。当——,要去了。当——剩下的日子没几天了!听着吓人。
仪式感啥的无所谓,对生命倒是越来越敬畏。主要是“畏”,或者叫怕。毕竟活这么大岁数从来没有死过,不晓得死是咋回事,所以怕。问过我爸,当年当八路打鬼子,怕不怕死,以为他会把生死置之度外,猜他怎么回答?傻瓜才不怕。不怕,挖战壕干啥?修工事干啥?戴钢盔干啥?末了我爸总结到,战争年代当兵,没有人想去送死,能够活下来,跟怕不怕死无关,枪子儿不长眼睛,全靠各人的命。
我爸终于还是死了。不是死于战争,而是死于癌症。食道癌,啥也咽不下去,再好吃的东西只能眼巴巴看着。那时的他,生不如死。
我比我爸运气好,当兵时没有暴发战争,活到现在基本上没有大的毛病。说这话也许早了点,万一哪天——我呸!乌鸦嘴!可是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呢。眼下,奥密克戎还在满世界溜达,说不定哪天就是阳性,就是重症,尤其是我们这种高危人群。想到未来几年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尤其是想到不知会是怎样一个死法,例如灵魂离开肉身时会不会有撕裂感,肉身火化时万一没死透会不会很痛,又尤其是想到死后好多人都可能在背后随便说我的坏话我却无法反驳,心里便百般纠结。
《老屋小记》说的就是生命。
在第一段文字中我读到的是,史铁生坐在轮椅上,兴致勃勃地计算着啥时候死:
“年龄的算法,通常用加法,逾年加一;这样算我今年是四十五岁。不过这其实也是减法,活一年扣除一年,无论是长寿或短命,总归是标记着接近终点;据我的情况看,扣除的一定多于保留的了。”
史铁生的减法是对的,也很准。他活了五十九岁,扣除当时的四十五,保留的只剩下十四,果然是“扣除的多于保留的了”。
小时候不懂这个道理,不知道人这辈子也就是百十年的寿数,经不起七扣八扣的,用加法,天天盼着赶紧过年、快快长大。那时候真傻,不晓得天天盼来盼去,其实是盼着去一个谁都不想去的“西方”。早晚都要“去”,慌啥?忙甚?
史铁生说:孩子仰望,是因为囤里冒尖,老人弯腰,是看见囤中已经见底。
你看,作家对生命的表述多么形象!寿命如粮食,每个人都一样,呱呱坠地时都是满满一囤。“粮食”多了,不当回事,随便吃。忽然有一天,见底了,没几颗了,这才发现自己曾经有多么浪费,同时还发现把好多时间都活在了别人身上。
说来好笑,一文友经常在某大型平台上发表文章,一旦有人给他点赞,他便要回赞。昨天,他得到数百个赞,一一回赞,竟用了半天。整整半天时间,被他“礼尚往来”掉了。他多次跟我抱怨:在平台上想保持热度,光回赞还不行,还得互相打赏、彼此评论。他很忙,我推荐给他的书,根本就没时间看。我呵呵,因为他的“回赞”,就是典型的在别人身上浪费时间。他比我小十来岁,他的“囤里”,未必就有好多富余的“粮食”。
关于生命,史铁生那儿还有两种算法,除法和乘法。他说他是听别人说的。
啥叫除法?比如说,一岁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全部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他说这种算法会让你感觉一年比一年过得快,我想了想,不是很明白。我明天就是第六十九年,这只是我全部生命的六十九分之一,这是怎么个快法呢?除非我能够预知自己的寿数,例如只能活到八十岁,剩下的十一个“之一”,可不就真的快了。
前三种算法可以忽略,真正重要的是乘法。
“你走过的每一年都存在于你此后所有的日子里,在那儿被不断地发现、重新理解,不断地改变模样,比如二十三岁,你对它有多少新的发现和理解你就有多少个二十三岁。”
划重点:你走过的每一年都存在于你此后所有的日子里!
在那儿被不断地发现!
发现两次乘以二,等于四十六;发现十次加一个零,等于二百三!
这是史铁生对生命奥秘的重大发现。同时也是一个残疾作家对生命最超脱、最深刻的诠释。
又想起黑格尔的话:你什么都经历过,却什么都不记得。
是的,对大多数人而言,生活就是活着,而且是日复一日地活着。什么都经历过,但是没有发现过、思考过和理解过,所以什么都不记得。而一个成熟的作家,并非记忆力有多么出色,他只是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中“想”起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自己。他在不断地抵达未知的人性,并由此而不断地获得新生。
你很难想象,史铁生拥有多少个五十九岁。你很难想象,史铁生在轮椅上生活的那三十七年,用他的乘法计算,后面会多出多少个零。轮椅禁锢的是他的肉身,在时空中自由穿越的是他的灵魂和无数个分身。
更重的是,他还活着,在和我聊生命的加减乘除。
明天是我的69岁的生日。
又或者我远远不止69岁。
因为我遇见了懂得乘法的史铁生。
而且我听见他对我说:嘿,哥们儿,你还年轻!
2022年7月6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