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土【童年补充】

光头,姓周,大名周邵贵,那是上学以后才取的名。小时候,他妈妈姐姐都这么叫他,我们也这么叫他。方言的发音:[广头nai],“光”是第三音,成了“广”,"头"发音比较短,象个虚拟助词,而后面的“nai--”,则略微拖长,显得亲切。所以,叫的时候,那种原始的光头的意义就显得模糊不清,反而有份亲近的意味,被喊出来了。

他们家在这排房子的最东边,再往东,隔着一个生产对的小仓库,就是大片整齐的公家菜地,一直延伸到几华里外的造船厂。那里是一片山丘,山丘那边属于另外一个公社,虽然,也滨临长江,但是,方言发音和风土人情,却有着不小的差异。那里,离江城更远些,接近彭湖湖口,对岸就是外祖父家族的江洲。

光头家是富农成分。房子也是我们家那种两间,一间卧室,一间厅堂。只是卧室正房后面,不是边屋,而是一间里屋,厅堂后面的厨房,也比我们家显得正规大方。

他们家的前门也一样是青砖,两边还突出一米左右,形成一个半封闭的屋檐。屋顶照例是瓦,只是有些讲究地挑起飞檐,两边斗檐上,鳟着两只小狮子,墙上早先刷了石灰,清白相间,显得略为有点气势和讲究。

光头,其实人很善良,也很聪明。我当时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对他老有种轻视和反感,虽然,那种心理很微弱,不过,我想光头也一定深深地体会到,并且,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也或多或少有过摩擦和冲突。

他长得五官端正,眼睛从小好象就有点鱼尾纹,嘴巴方正,嘴角略往上翘。喜欢倥鼻子,显得鼻子有点肥大,说话慢条斯理,眼睛一眨一眨,越急越眨的多。他长有一头天然卷发,没有少年白发,不过,也有那么点意味,偶尔会有一两根。每次,他在镜子里发现一根白发,其实是半灰半白的那种,他就会很忧伤很秘密地告诉我。那时候,我们虽然很小很小,不到5岁,好象,我们也已经很大很大,能理解和分析着这个世界的事情,比如左邻右舍的为人处世,自己家的渊源和掌故,很遥远的亲戚家的生活,某个姑姑现在生活如何如何,当然,还有关于我们的梦幻未来,以及宇宙星空那些奇妙的猜测和想法。

我们是不一样的。相对来说,我是阳光甜水里的透明,敏感和忧伤,本来就是那清澈水泊的面目,春夏秋冬四季的轮转,即使在人间没有遇到过什么天灾人祸,也足以让人心思恍惚,丝丝缕缕,酸甜地痛。而光头是失去父亲的寡妇家的最小的儿子,虽然,有三个嫁出去的姐姐,一个哥哥成家在街上火柴厂,家里也非那么孤苦伶仃,还属于有点家势,但是,毕竟孤儿寡母生活的实际处境,再加上父亲被迫害致死的打击,心境毕竟还是比我多了层灰尘,那是社会负面的影响到的童心。

光头的母亲,在40多岁生下最小的儿子,不久,丈夫就在批斗中不堪其苦,夜间悬梁自尽。祖父母,似乎没有更多的对他的死亡表示过什么,比如同情或者幸灾乐祸。我隐隐只记得祖母与祖父谈论起这件事情,祖母有过一两声叹息,祖父对他的为人,好象表达过一点不以为然。

光头的父亲,记忆中是个矮个子,从来不跟我们有过笑脸,面相已经模糊不情。他在家里好象也从不做家务,也不下地干活,但是,很懂得享受。我去光头家玩耍,见他们家有许多蛋,光头把蛋给我试下重量,那蛋轻飘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蛋怎么会那么轻?光头告诉我:这些蛋,都是空心的。空心的蛋?没有破的蛋怎么会空心呢?原来,那些蛋,都有个小孔,里面的蛋清蛋黄,都被吸光了。他们家每年,也养个七八只鸡,那时候,鸡的放场很大,到处是蔬菜 虫子,所以,鸡蛋每天能检几个。光头的父亲,每天早晨都会吸食一个生鸡蛋。据说,这样的食法,很有营养。当时,我知道这么秘密后,惊呆了!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们对于违反常规的行为,都觉得很离经叛道,感觉很羞耻,似乎那种人在挑战着我们正常的生活轨迹和一些良家的原则,甚至,人们会有种类似被强奸的那种羞辱感,面红耳赤,与愤怒和害羞相差不远,有向往和拒绝的扭捏,最后,不是逃离就是毁灭,或者内心还保留点魔鬼般的永久诱惑,象鸦片。

祖父对于光头父亲的死,也似乎有过那种“生活作风”的蔑视,这种蔑视象鼠疫一样,其实,早已经蔓延到这个生产队人们的心里,那种蔓延,还牵扯着许多从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东西,所以,他父亲的命运,本来只是个富农,不至于被乡里乡亲斗得那么惨。

事实上,光头跟我解释过,他父亲是得了痨病,现在叫肺结核,不能干重活,这是种富贵病,只能养,而生鸡蛋的营养成分,听说抵得过三只熟鸡蛋。

我听得进光头的解释,但是,那种生鸡蛋的吃法,是很让人感觉“坏”的。这种不良生活习气,与一个人的品行存在着某种关系,所以,内心似乎还是没有原谅,没有原谅那个已经去世的不怎么光彩的人。

他们家,保留着许多空蛋壳,每个蛋壳都绘了一副图画。有小猫 小狗 儿童 风筝 山水 神仙老人等等,彩线挂在窗户上,很有种我当时感觉陌生的美,这种美不是大自然的,是一种人工的,而这种人工的美,与那些说起来肮脏的生活习惯,却联系在一起,当时,我还不知道资产阶级这个词汇,脑子里也没有什么比资产阶级更好的词汇,就象祖母的那杯红糖水,在大多数贫苦人看来,可能也是如此吧?他们看我们家的眼光,估计也有过那种流行的鼠疫,只是我们家根红苗正,伯父是空军团长,每年都敲锣打鼓送慰问品,父亲也是远方一所中学的校长,姑姑们都在街上,据说,表哥们都在市面上混,有头有脸,没有人想到去批斗我们家罢了。

光头,那么小的年纪,就懂得寒暄,懂得照应客人。每次,我到他们家玩,两人坐在床上,他都要跟我说些比较成熟的看法:比如,担心上学后学校的本本主义,也就是老师照本宣科,不对学生进行有益的实践活动的意思。后来,我去父母身边上学,回来看他,他很真诚也很黯然地告诉我:自从我走后,他一个人上学,很孤单。被学校的人欺负,我心里涌动着很强大的急流,暖流,也没有办法地让这些友情的急流消失在时间的慢慢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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