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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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六十的孙孝义心里老憋着一口气,憋得难受。

他抡起柴刀来到屋后,把前几日大风刮落的树枝搂在一起,把它们摁在一截扔弃的烂树根上剁了起来。柴刀扬得高,下去猛,每一刀下去,那锋利的刀刃斩断树枝的一刹那,携势而下的一阵风让他有点快意,似乎正剁着堵在他心里的那些事。他剁得碎屑飞溅,粘到他花白的头发和磨得发亮的旧毛衣上。

东边良财家的白杨树有一根旁枝毫无规矩,斜斜地长过了地界,往这边探出来,挡了他的去路,他狠狠地一刀下去。

他回头把那窝竹子砍了十多根,搬着来到了屋前的菜园,扎起篱笆来。折腾了一下午,新扎的篱笆比良财家的高出一头,他才觉得气消了些。

可他一想起良财看他时似乎炫耀的笑,那口气又涨起来。

其实他这气就是自找的,是口闲气。良财送两个儿子和儿媳妇们走下台坡,两个孙子甜甜地喊爷爷再见,良财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回头看见孙孝义正站在屋前看他们,便冲他一笑。这本是平常的笑却让孙孝义那口气从胸中生起,盘旋在那。

堵住胸的这口气,是个愁字,他愁三十岁的小儿子国祥还是光棍一个。全村三十岁左右的光棍有几十条,独生儿子找不着媳妇,一家俩儿子的更难,有家里富裕的父母在外面放话,谁要是给自家儿子做成媒了,礼金一万。而让人羡慕的是良财俩儿子并不出奇,在广州打个工踩着缝纫机,偏偏姻缘极好,都顺顺地找上了媳妇。

五六点钟的太阳在西边的天空放了一把火,烧得红通通的。湾里开始有炊烟燃起,无风时烟囱吐出的烟,如房子长着一根白白的尾巴慢慢散开,像阵雾飘向空中,飘进树梢。有风时,那烟慌忙散去,有的钻进了黛黑的瓦里,屋顶云烟蒸腾。

这些炊烟下大多是一双干枯的手往灶里塞着柴禾,灶膛里红红的火光映着一张老得像核桃的脸。现在村里的年轻人才不会去烧那烟熏火燎的黑土灶,他们享受着煤气灶的方便快捷。

孙孝义看着袅袅的炊烟会出神,他会想起小时候娘在灶前忙碌,他忙着往灶膛里添柴。逢他在外贪玩时,看着自家屋后的炊烟渐渐少了,就知道该回家吃饭了,不用娘喊。

孙孝义家的几只鸡喉咙里格格响,慢悠悠地踱着步,往他家鸡笼的方向聚来,大花狗朝它们吠了几声,似乎在催着快点。孙孝义换上了高筒胶鞋,担上了水桶,去前面的水塘里挑水。

近三个月的干旱,水面在与太阳的较量中节节退缩,与岸越是疏远。孙孝义把一担水挑到岸上,腿发软,心跳得急,他喘着气,歇了一会,脑门沁出细汗。他想起年轻时候,利利索索蹬蹬地就上了岸,他叹口气,这岁月松垮了他的肌肉,一丝丝抽走他的精神,把他头发上的黑褪得所剩无几。

他一担担地往回挑,一瓢瓢地往白菜萝卜苗上浇。他看了看旁边良财家的,长势没自家的好,心里稍稍有些舒坦,自己总算没白辛苦。良财也浇水,但他不挑,大儿子给他买回一根长水管,接在自来水管上哗哗地往园里浇,可是良财是懒得出名的,浇一天后,一星期也不管,有空他就去和湾里的几个闲汉玩牌,良财媳妇也习惯了,跟着看牌,有时在旁唠叨良财牌打错了,把良财唠烦了,眼珠一瞪,想要吃她,她才住嘴。

孙孝义从菜园里抬起头来,见这两口子打完牌从湾子东头回来,良财媳妇一路埋怨,可能良财输了。

他不知国祥啥时候回来,啥时候站在了篱笆边,一声不吭。等他感觉有人,抬起头,国祥说了两个字:“吃饭”,就两字,然后上了台阶,往家里走。他看着这个瘦高的小儿子,跟他一模一样的鹰勾鼻,相似的眉眼,活像他脱壳,性格却和他天壤之别,那口气又腾地上来。

良财媳妇去做饭,良财在门口坐起,喊孙孝义“孝哥,你可真勤快,又扎了新篱笆”,孙孝义回了句:“不能和你比哟,你命好,打着麻将,国家发着工资,我是个劳命八字,干活的命。”

良财确实是个命好的人。他是独子,上面两个姐姐,从小爹娘重男轻女,捧在手心里怕化了,三年自然灾害时,全家人饿肚子,也紧着良财吃饱。良财从小就没受过苦,读了小学,还读初中,那时读初中的人可不多,初中毕业,对爹说不念了,爹大字不识,只知道顺着良财。爹是个老木匠,榫卯家具打得好,还会雕花,带出了不少徒弟。爹要良财学木匠,良财却嫌锯啊刨啊太累不愿学,爹没办法,问他,那你说学啥?良财说要学理发。

良财投了街上的老黄头,学了剃头理发,学了两年,出了徒。爹给他做了个精致的小木箱子,置了一套剪子剃刀,他串乡走村成了剃头匠,这么年轻的小剃头匠还很少见,但在湾里乡里走动多了,剃个光头,刮个胡子,良财手下温柔,不急不火,把人伺候得感觉还行,慢慢地口碑出来,找他理发的人也多起来,成了个真正的剃头匠。到了农忙季节,爹娘和两个姐姐在队里起早摸黑,良财却依旧提着剃头箱子出门。爹说,这人都在地里忙活,哪有人剃头?

良财混了两年剃头匠,把个子混高了。娘说,这剃头匠也不是个事,也没啥出息,还得寻摸干点别的,娘还没愁完,小学校长上了门,说小学缺个老师,大队有人提议良财曾念过初中,可以当老师,良财一想老师不用种地,就当了小学老师,这样一当二十多年,最后还混成了公办教师,拿上了退休工资。

良财在门口翘着二郎腿,惬意地抽着烟,他打开了手机,放出了一段花鼓戏,自己也跟着哼起来。

孙孝义看了看悠闲的良财,提着空水桶,上了台阶,往屋里走,夜色从远处漫过来,漫过了屋前的菜园,被屋里明亮的灯光挡在了大门口,良财也端了板凳回了屋。

孙孝义年轻的时候并不羡慕良财那点工资,他在青岛干着油漆工,二十几年没挪窝,每年也能挣不少钱,村里唱社戏,他会捐上几百,有人在戏台上播放他的大名。他给大儿子国雄买上了湾里最早的摩托车,国雄开车时,喜欢在湾里不停地扭动油门把,车子发出欢快张扬的突突声。

而那时的良财拿着点可怜的工资,放学回来却是大爷,不下地干活,不做饭,也不管孩子,一本闲书,或开始拉二胡。良财媳妇地里家里,忙得蓬头散发,听见那二胡声就骂,你爹死了你娘也死了,你还给谁拉丧曲。然后良财就骂媳妇,有时还动手,鸡飞狗跳,良财媳妇对前来劝架的孙孝义哭,孝哥啊,别人都出门挣大钱,他却懒得脱节,就在那小学里混阳寿,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年轻时的孙孝义不光会出门挣钱,在村里做过的几件事也一直让人津津乐道。那时的良财两口子对他尊敬有余,眼里闪着崇敬的光,这感觉让他很受用。

更有村里人看着他的长鹰勾鼻,暗地里说,这种鼻子的人就是不好惹。还有人说,你忘了他爹是谁了,他可是孙北山的儿子。

孙北山是谁?

孙北山是解放前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孙北山为人机谋智巧,心狠手辣,与官与匪都游刃有余,把父辈留下的田产翻了几十倍,不免做些欺压良民的事,解放后,政府判了徒刑,关进了劳改农场。孙孝义的名字里带个孝字,是因他是个遗腹子,58年孙北山在政府的农场里因病归了天,过了两月,他才从娘肚子里出来,娘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娘出身大户人家,是个小脚,还会吸大烟,抱着孝义住在了草棚里,曾是孙北山的长工也是远房堂弟的孙百顺时常接济娘俩,孙百顺老实憨厚,光棍一个,后来就成了孙孝义的继父。给他添了两个妹妹。

孙孝义长到十五岁时,娘抱出一个牌子,上面有孙北山之位几个字,令他跪下,告诉他生父之事。孙孝义果然是孙北山血脉,听后颈上青筋暴突,改口叫继父为叔,从此自立门户。

到文化大革命时,有权势的大队书记看别处批斗都轰轰烈烈,想起孙北山来,就想把大地主老婆揪出来。孙孝义夜揣一竹蔑刀,摸进了书记家,对书记说,我爹已死,如果你还揪着,只要我孙孝义罪不至死,到时有口气在,我都会找你书记一家。书记平时骄横,但那见过这样冷静,眼里灼灼有光一股杀气的小伙,想想自己一家子儿女,当时就怯了,以后狭路碰见孝义,反而挤出一脸笑来,暗地里骂,孙北山厉害,他的种也不孬。

孙孝义的狠,让人人知晓,是八十年代末。襄河边的小街上有几个无赖,恶行乡里,其中有一瘸子,兄弟众多,他更仗着自己残疾,烂命一条,每日都怀着尖刀,耍横放赖,寻衅滋事时就要拿刀捅人,乡人远远避之,如见恶鬼。这日,瘸子几人路过孝义家门口,狗哪识得瘸子凶恶,冲他吠了几声,瘸子便骂骂咧咧操起路边木棍,狗见势往家里跑,本来狗跑了就没事了,瘸子几人却不罢休,冲进孝义堂屋,要把狗打死,孝义正在后屋吃饭,见喧哗热闹,便上前来,见了主人,瘸子几人闹得更凶,连孝义也要揍,孝义变了脸色,他媳妇慌忙从后抱着,瘸子几人拿脚踹坏了大门,骂咧而去。

第二天早上,孙孝义就去了村委会,申诉此事,村委会那几人如何做得了主,他骑了自行车,又去了镇上,找了政府,政府人说,瘸子几人有私闯民宅的嫌疑,他又去了派出所,民警说,瘸子几人闯入民宅如果打人可是犯法,孙孝义得了说法,心里有了底。

到了傍晚,瘸子和一无赖偏偏又经过门口,似乎怨气不消,除了骂咧外,还朝窗户上砸了砖头,孝义出门斥责,瘸子一见,这人胆子不小,两人上前就动手,孝义退到屋里,瘸子拿出刀来进屋掀了供祖宗的香案,孝义突然上前擒住了瘸子两臂,夺了刀,一翻手就将瘸子扳在了地上,把瘸子双手反背,俯身在地,大嘴吃泥,双膝一上压住,操起瘸子双臂,瘸子疼得哇哇叫,同伙一见欲上前,只见孝义目露凶光,右手挥刀,你来,同伙连忙往屋外跑,嘴里叫嚣着,你等着,要去叫人。孝义叫媳妇帮手拿来绳索,把瘸子捆了个结实,连踢带踹地把瘸子整出屋绑在了门口的大枣树上,把瘸子两手的大拇指用湿麻绳绑在一起,麻绳慢慢干燥越勒越紧,过了一会,瘸子就疼得鬼哭起来,向孝义求饶放了他,孝义只拿根抽牛的鞭子,时不时狠劲抽打,打得瘸子爷爷祖宗乱叫。孝义不慌不忙端出一椅子,右手抄一铁镐,坐下来,等那同伙叫人来。

同伙叫来了瘸子的兄弟们还有瘸子的爹娘,孝义一把铁镐举在了瘸子头顶,向这帮人冷冷地说,谁要敢上前一步,我就镐下他的头,看着他无形的杀气,瘸子娘立马就跪下了求他饶了瘸子,瘸子几个如狼似虎的兄弟慌忙往后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去叫了村里的书记,原先大队的老书记也闻风而来,对瘸子爹娘说,你们惹谁不好,偏要惹他,后来村委会报了警,派出所来了人,领头的正是孝义上访的民警,民警劝慰了孙孝义,警告了瘸子一伙,如再造次,直接缉拿判刑。

瘸子后来收敛了一段日子,又故态复萌,照样凶狠,但从此不敢再来招惹孝义。过了几年,他在一次赌博中与人斗狠,拿刀捅死了对方,判了无期。乡人都说,瘸子再恶,却只怕孙孝义。

孙孝义一生强悍,他信奉这个社会,只有你狠,别人才不敢欺负于你,像他这样,他不欺人,也无人敢欺他。他对俩儿子,点着他们脑门说,别忘了你们是孙北山的孙子。他爹在旧时名声大,可是已是过往云烟,除了湾里的几个老人记着,晒太阳摆龙门阵时说说,翘翘大拇指,后发的年轻人谁又知道。可没见过爹一面的孙孝义却以他爹的厉害深为自豪。

大儿子国雄有几分孙孝义的狠,他把孙家血液里的狠转化为做生意的果断。国雄十七岁就随孙孝义去了青岛,干上了油漆工,干了半年,国雄就找他爹要钱,不干活了。孙孝义一脸诧异,你要钱干嘛?国雄说,我要开油漆商店。孙孝义担心他太小干不了事,不肯给钱。国雄和他吵起来,吵得把桌子都掀了,孙孝义气得要抡起拳头。

最后当爹的妥了协,拿出了三万,儿子开了店。这儿子有手段,交游广阔,天天和老乡吃饭喝酒,老乡带人过来买油漆。不知钱有没挣着,但过年时,国雄开了一辆面包车回了家,汽车在当时的农村里可是稀物。

国雄继承了孙孝义的强势,意见稍有不合,俩人就吵了起来,儿子慢慢正当盛年,张孝义犟不过儿子,渐渐处于下风,但他暗自得意,国雄像他,不孬。

这几年他老了,青岛活少了,他也干不动了。国雄打电话吼他,让他回来。他便不再出门,回来把自家的几亩水田,几亩旱地,门口的菜园又种了起来。

国雄和他的争吵他已习以为常,但对国雄媳妇却不能释怀。国雄在青岛做了几年生意,渐渐不好做了,便回了老家县城,在县城找了个媳妇,又做了建材生意。媳妇会生,生了个龙凤胎,张孝义高兴呀,在湾里挨个发喜烟。可慢慢地他又开始失望,他很少见到俩孙子,除非他进城,国雄媳妇很少带两孩子回乡下,过年团聚也是吃完年饭就走。他向国雄抱怨,俩孙子和他不亲。国雄虽然好强,在媳妇面前却不敢多语,在城里能施展开,都靠媳妇娘家支持。国雄就瞪他爹一眼,再怎样,也是你孙子,你着啥急。

他怎么不急,良财家就在隔壁。良财俩儿子早在城里买了房,却时常带孙子们回来,俩儿媳妇也孝顺,一家人的欢声笑语直往他耳朵里钻。

良财年轻时不管俩儿子,老了却把俩孙子像命一样疼着,手里每月有六七千的退休工资,给俩孙子买这买那还另给钱。而他孙孝义现在只能种点地,大米收好后,国雄回来拉点,让他多少有点成就感,而园里的菜,儿媳妇却看不上,每次他都往车里塞,国雄说,再别塞了,回去媳妇也不吃,他心里没落。好强的他觉着不如良财,彻底地输了良财一大截。

孙孝义进了后院厨房,国祥正坐在灶前,拿着火钳拨弄,他娘在锅里盛饭,娘俩正说得起劲,见孝义进来,国祥就住了嘴,他娘问孙孝义,锅里有锅巴,要不要,孝义说,牙不行了,还是盛点软的。

国祥一声不吭地吃饭,孙孝义看了看他,想说点什么,又放弃了,他知道国祥不会搭他的茬。他太清楚他的俩儿子,国雄长得像娘,性格却像爹,而国祥酷似爹,性格却像娘。孙孝义年轻时脾气坏,常把国祥娘吼得眼泪涟涟,幼小的国祥就过去牵着他娘的衣角,把头偎在娘身上,眼睛惊恐地看着凶狠的孝义。

国祥和他娘一样,性格软弱,从小畏惧孝义,大了以后,怕是不怕了,但很少和孝义说话。孝义就这事和国祥娘说道,却引发了国祥娘的一腔埋怨。

孝义老了,年轻时的蛮横被日子消磨了不少,他有时也反省,是自己过度的强势影响了本就软弱的国祥,让国祥有了心理阴影,与他有了距离。国祥初中毕业后去了广州打工,去年有了疫情,才回了县城做事,给国雄帮忙,与孝义聚得多了,话却越来越少。

临睡前,孙孝义问国祥娘,今日国祥去相亲,结果怎样,国祥娘摆摆手,连说,没戏,没戏,对方年纪也是二十八九,长得腰臀一桶,以前一直不准备嫁人,今年突然说想嫁了,媒人纷纷上门,这姑娘一手吃着瓜子,看了国祥几眼,问媒人,城里有房吗?有在做的生意吗?彩礼能拿三十万吗?国祥没吭声,扭头就走,回来的路上,国祥对媒人说,还是一辈子打光棍吧!媒人却说,你相不中,我刚出来,又有媒人上了门。

孙孝义把刚脱下的一只鞋啪地扔得老远,另一只摔得更响。国祥娘见怪不怪,继续说,怪只怪那好计生政策,男娃多,女娃们少得可怜,太紧俏了。这农村里小一点的女娃早嫁了人,再小的都在念大学,也不会再回农村嫁给没文凭打工的小伙,除非你家富得在城里有几套房,有商铺做响当当的生意,说完看了孙孝义一眼。孙孝义忍住火,没吼国祥娘,恨恨地上了床,半夜仍在那床上翻来覆去,吵得国祥娘也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国祥娘做好早饭,孙孝义胡乱扒了几口,挑了一担箩筐就去了地里,国祥见他脸色不好,回头问娘咋回事,娘说,牛脾气又上来了,不管他,在地里干干活就好了。

快到中午时,孙孝义肩上的扁担一路咿呀咿呀地唱着歌,他从南边的地里挑回几担绽开的棉花桃。

他从屋里搬出两条板凳和晒竿,铺上了竹连子,又拿出圆圆的大簸箕,把棉花桃倒在了里面,坐在簸箕边剥起了棉花。国祥娘忙完了手里的活,也端了个簸箕装上棉花过来剥,剥好的棉花都倒在竹连子上晒着。

隔壁良财媳妇拿着把梳子在头上梳着,梳好了朝这边走过来。国祥娘问,良财呢,良财媳妇说,麻将早开始了,国祥娘递过去一条板凳,招呼她坐下来,良财媳妇把板凳拖到国祥娘的簸箕边,帮着剥起花来。

国祥娘说,还是国家公办老师好,地都给了别人种,成了麻将专业户。良财媳妇连忙说,嫂子可别取笑,我这几年才舒坦了一点,我们那时候遭的罪别人不知道,你和孝哥还不知道?这良财啥时候干过活,地都是我种,这几年我的腰椎不好,儿子们喊着别种了,他干脆就把地给了别人。

国祥娘笑了笑,又问,前几天你不是说这两天要去娘家吃酒吗,怎么天天在家。良财媳妇往箩筐里扔了一把剥好的棉花,看着国祥娘,有点愤愤地说,哎,别提了,这次我哥气得在床上躺了几天。国祥娘有点紧张,急着问,咋了?

“按请柬上的,今天正是我娘家侄文兵结婚的日子,亲朋好友都通知了,酒席也订了,女方前几日却打来电话,说不结了。文兵寻过去一问,没见到女方,女方爹娘说,不结就是不结了。媒人一脸懊丧地告诉文兵,人家这几天不知谁又介绍了个有钱的人,说是老婆刚去世。”

良财媳妇越说越激动,嘴里开始骂咧起女方来。

文兵平时总上良财家,国祥娘早就见过。国祥娘说,原来是文兵呀,他应该和我家国祥同岁,好像生日大两个月。

良财媳妇拉了拉国祥娘衣袖,停了手,皱着眉,往近靠了靠,继续说,嫂子,你说这是个啥世道,我侄文兵还是个小伙吧,女方竟是一个带着八岁儿子的离婚妇女,比文兵还大三岁,你说我哥家好容易统一了思想,同意把别人的儿子也养了,想着最起码女方是个能生养的,以后两人有了后代就好了,谁知出了这茬。

良财媳妇心疼他哥,说着说着,恼得眼竟红了,国祥娘赶紧拍拍她的手,劝慰起来。

这时突然听到一声骂,国祥娘和良财媳妇抬起头来,只见孙孝义,操起一块砖头朝一条路过的野狗狠狠砸去,野狗夹着尾巴嗷嗷逃去。

地里点了豌豆,种了油菜小麦,起了花生红薯,菜园里种了菜苔莴苣菠菜和茼蒿……树上的叶子快落尽了,鸟往南方飞去,季节过了寒露霜降立了冬,太阳消瘦了不少。

地里的棉花梗上只剩下些难晒开的瘪小棉桃,一垄一垄的麦苗露出了青青的头。孙孝义拿着铁勾子弓着腰拔黝黑干枯的棉梗,一行到头,他就歇一会,锤锤酸痛的腰。

拔完后,他把棉梗用稻草绳捆起来,用两头尖的冲担杀进去,挑起来挑出地里。

他在房子西边的空地上打了个垛基,把棉梗码成高垛,柴房里也码满了整整齐齐的木柴。以后整个冬天到春天,土灶里就烧着棉梗,过年时烧木柴。国雄给他灌回来的天然气,他一直放置没用。

他还是喜欢土灶里做出的饭,焦香软糯,炒出来的菜,锅气十足,好吃。

国祥娘端来一杯水,孙孝义在垛下歇着。

国祥娘说,国祥打电话来说是找了个对象,对象开的条件是二十万在城里付个首付,到时候两人一起还,但彩礼要十万。

孙孝义站起来,好事啊!

国祥娘说,上哪去找这么些钱?

孙孝义说,这不用你操心。

国祥娘继续说,国祥怕你不同意。

孙孝义说,我怎么会不同意?

“这姑娘是国祥的初中同学,以前嫁在了外地,生了一儿一女,男人有了外遇,便不把她当人,两人离了婚,儿子男方要了,有个一岁多的女孩她带了回来。”

孙孝义吃完午饭后没说话,端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国祥娘不敢吱声,去了前屋。

一直坐到天黑,吃了饭,躺在床上,他还是没说话,国祥娘一晚上也没听见他的呼噜声。

到了第二天中午。国祥娘听见他打电话,开的免提,说话泄出的气势和年轻时一样。他先给国祥打电话,就一句话重复问了两遍,你确认你和她能过得好吗?国祥似乎在理会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回了一个字:能。

然后他给国雄打通电话,你给我准备五万块钱,国雄问,你要干嘛?“你弟结婚”,没等国雄回复,他便挂了电话。

他要国祥娘找出那本存折,上面是他这些年存的养老钱,二十五万,你交给国祥,叫他全取出来。

他又给两个妹妹打电话商量借钱。

第二年的冬天,孙孝义喂了两头小牛,等牛长大了好卖钱。他每天给小牛烧热水,铡草料,脸贴着牛头和牛说话。国祥娘说,你对牛比你对小时候的俩儿子都好。

他对牛好,对两岁多的小孙女更好,顶在头上转圈圈,抱在怀里睡午觉,孙女一声爷爷,喊得他全声发颤,他领着小孙女逛襄河边的小街,挺着胸,踏着从容的步伐,常有人招呼他,孝哥,那些人眼里还是佩服的神情。

从街上回来,国祥娘喜滋滋地说,国祥两口子从浙江要回来了,媳妇要生了。

中午太阳好的时候,孙孝义牵着两头小牛,往田野里走。他到了爹的坟头,百顺叔的坟在右边,娘在中间,这是按娘的遗愿来的。坟头的草枯黄,又厚又软,他坐在爹娘的中间,抚着枯草。他问爹,您要是活着老了,是啥样?我可是不成样子了。

夕阳的余晖下,他牵着牛往回走,远处宁静的村庄,升起了几道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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