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1

无画与可说

我是一个画家,也许不是。

我从来不画虚假的东西,因此我只画不存在的东西。

我画过很多东西,也许那些算不上东西。我画过盖满大雪的翻涌的海,卷携着芒果叶的黄河,画过黑耳上沾了白糖在小店油腻的厨房里舔着爪子的幼猫,一条仰泳的鱼,画过爱情。

这里不是风情万种的欧罗巴大陆,我不是被穷困淹死的酒鬼,因此我还不是个艺术家。在中华大地北方的土地上,我的身份是个疯子,如果我少写点诗,我就有资格成为一个傻子,可惜我的话很多,因此还不够格成为令好看的姑娘背着父母偷偷怜悯的傻子。

该说到我写诗的事了,这纯粹是个巧合。我有无数漂在喉咙的话和孑然一身的特质,反胃一般的沉默只能够以写字搔痒,如果这算诗那我就算是一个诗人。成年后我没读过任何一个人的诗,我内心浅薄的道德不允许我在暗处偷窥别人的情感与欲望,因此我不大清楚诗究竟该是怎么样,这块土地上的人说诗就是没人读得懂的废话。我的诗是废话,每天它们都像胸腔的排泄物一样流出来,以短暂的保质期活在纸上,可是我的诗没人读过,因此它是诗的同时也不是诗。我每天都在忐忑地揣测那些字句的身份,一旦想到陌生人用唇齿咀嚼那些在我身体里疯狂窜动的每一个语调、念头、字词都会令我夜不能寐,心惊肉跳。

陷落在秦岭脚下,被渭河扼住咽喉的关中大地有一个温柔而短促的秋天。从数字意义上说,它是短促的,然而无休无止的灰白色的雨将这段日子泡肿泡胀,久到足以使一个少女枯萎。这里的少女都格外短命,她们在黄土之间露个面后就从身体里拽出一个接一个的孩子,使她们摇曳的腰肢变得滚圆粗壮。

这里的秋天适合卧在泥土上,将耳朵以亲昵的姿态与土地贴合,你就能听到蓬勃而遥远的深处一点点开裂,呼吸,震颤的喘息,听到鸟羽摔在地上的呜咽,我是北方的儿子,黄河的血脉,一个局外人,一个疯子。

天知道我闻到了什么,湿润沉重的空气里有女人的味道。这很少见,更多的少女选择成为妇女,女人是个稀罕事,从来不招妇女的待见,因此也是个危险事。银灰色天没有多少适合女性的光线,在这样令人绝望的颜色里,她短促的脖颈宛如黏腻的膏体,洁白而死气沉沉。她面对泥浆一样粗鲁的河水解下腰上那根罪恶妖娆的红绳,红色突兀得像是南方密林里才会有的毒蛇,忽然地,她就沉下去了。

女人的气味,激烈地在江水里殒命,而更多短命的女人在烟火与啼声里温柔地自我了断,这片土地凶残地饱含活力,它每向上生长一节,就有无数女人从枝叶上坠落摔死,血液被吸干,躯干被腐蚀,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从来不画存在的东西,真实是唯一能摧毁我的东西。

我想我等不到一个人来告诉我那些话叫不叫作诗了。

我等不到,他也等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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