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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有山家的路上,他买了点水果。想到前几次去蹭饭都是空手过去的,也算是做点补偿。橘子看上去还不错,高野自己尝了一瓣店主放的试吃,挺甜的,也不是纯甜,带点酸味,不过感冒了不就是要补充维生素C吗?
做医生的肯定懂这个道理。
于是他提着一袋子橘子,坐公交去有山家。
天冷,骑摩托吃不消。
路上他给有山发了条短信,简单表明了来意,不过一直等到到站,对方都没回。现在是上午快十点,有山睡懒觉最多也就睡到九点出头。他猜不出有山在干什么,有可能是在做卫生。案子快跑完的时候对方跟他抱怨过,最近因为太忙,都没时间打扫家里,所以也不想再叫他过来吃饭。
不过也有可能是在做别的,比如感冒了不想动弹,就看看书消磨时间,毕竟他家里电视都没买。
要是高野的话,感冒了一定会点个外卖,干锅或者水煮,要味儿重的,这样才开胃。然后饭后吃完药,就缩进床里看电视,叽叽喳喳的市区新闻节目,或者谜一般恐怖的科普节目,要不然就是无聊的电影电视剧,药效发了就直接睡觉,醒的时候鼻塞喉咙痛头痛也就好了大半。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然后游荡到了医生家门口。不管医生自己怎么想,高野反正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两天一直充斥他脑海的杂思完全赶走。
他有点纠结要不要直接进去。有山家是指纹锁,当然也可以输密码。前几次来蹭饭之前有山就把密码告诉他了,说让他到了自己进。不过那是对方知道他要来的情况,现在这样高野不知道还能不能适用。
他按了门铃,盯着时间足足等了一分钟里面都没动静。然后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他于是拨通了有山的电话,直到快转为无人接听前的最后时刻,终于联系上了。
背景音窸窸窣窣。
“喂?”有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掺了一把锯末一样沙哑,同时伴随着咳嗽和严重的鼻音。
操,看来流感发病的情况很严重啊。
这是高野第二次把有山从床上强行叫起来。他一阵难受,都怪女医生没跟他讲清楚。
在回答之前的几秒钟之内高野给自己列了三种选择:一,假装自己没在门口,就单纯打个电话问问近况;二,直接开门进去;三,“我在你家门口。”
医生吸了吸鼻子,发出一声叹息,夹杂着只有超级重感冒的时候喉咙里才会有的嘶嘶声。
“有事?”
“呃,我现在在你家门口……”
“……”对面沉默了一下,然后像是翻身下床了,“等我一下。”
高野隔着扇密码门浑身不自在。他从手机听筒里听得见有山在卧室里走动的声音,然后到处打转的脚步逐渐变得规律,可能二十来步左右过后,医生把门拉开了。
屋子里钻出来一大股寒风,汹涌的势头让高野吓了一跳。对流起来的空气里,有山戴着口罩,睡衣外面披着条毯子,眼眶发红,眼睛里也全是血丝。本人比电话音所能表现的状况还要病重。
“你都不开个空调的??”
“流感,多通风。”
高野连忙进屋,然后关上了门。屋里重新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样子,风也不大,最多轻轻掀开窗帘。
有山接过橘子放到餐桌上,走路摇摇晃晃,途中不停地吸鼻子和咳嗽。
“你真的没问题吗?”高野觉得他这副样子可比轻描淡写一句流感要严重得多。
“没问题。”有山瞪着通红的眼睛,把橘子挨个从塑料袋里捡出来,“就是流感,但是把我的鼻炎带出来了。”
“我听你医院同事讲,你是今天早上临时请的假?”
“差不多,早上五点过醒了一次,发烧,三十九度七。然后就给主任拍了张温度计照片发过去,吃药,睡觉。”
高野听得一时间冒出来好几个问题。
“哈?”
“抱歉,刚刚你打了电话我才看到短信。”他说着,拉了拉口罩,“现在马上要回去继续躺着,然后量个体温,你要是没什么事了就赶紧回去,流感传染力很强。”他又是一阵咳嗽,咳得整张脸都发红,抬起头来的时候更不成人样了。
“你中午吃什么?”
“有可能不吃,看我睡到几点。”
高野陷入沉思。
“真的没问题吗?”他说着,再次仔仔细细盯着有山打量。
有山叹了口气,直接抓起他的两只手,“你自己摸。”他把额头放在高野掌心里,“我猜的,现在最多就三十八,睡到晚上,估计能降到三十七度几,到时候就没什么问题了。”他言之凿凿,就像需要确诊的是别人,完全没留下能让人质疑的地方。
“那,行吧。”高野收回手,他实际上不太信,怀疑有山是被烧坏了脑子,所以判断出了问题——刚才抓着他的手烫的就像刚从开水里捞出来一样。“你去睡你的,我先在你家坐一会儿。”
有山不解地看着他,“我家没电视,而且今天不开空调,待久了小心你回去也生病。”
“没事,我有数得很。”
有山于是没再反驳了,有可能是确实没力气和他理论,转身开始往卧室晃。“噢,对,还有件事。”他终于想了起来,拧开关着的卧室门,“过会我睡觉这个门会打开,因为要透气,你别给关上了。”
“要我中午叫你起来吃饭吗?”
“也……行。”有山迟疑了一下,“这样我可以多吃一次药。”
“那你回去睡吧。”
“你戴个口罩。”他说着连打了几个喷嚏,一阵寒风刚好从窗户里吹进来,卷走几片落叶。
高野有点想直接把他塞进被子里,省的他再四处乱晃。
等到医生终于重新躺回床上,又过了大概十分钟以后,高野猜他已经睡着了,便偷偷溜进了卧室。
整个房间就和他之前从外面看到的一样整洁,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个人,缩在被子里像条虾。然后床头柜上放了杯水,还有几个药盒子,还有温度计。
相框还是扣着,高野从它旁边把温度计拿起来看了一眼,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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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冬天肯定都会爆发那么一两次流感,这是肯定的。笼罩城里的病菌就像降温的寒流一样,总会如约而至。以至于太平常,高野完全没想到偶尔来次大的,就会造成现在这种后果。
他来有山家里的本意似乎完全被放到了一边。
想起来跑陈力的案子的两个月里,有山提过一次,他说他一天至少要往身上,车上,办公室里喷二十次消毒水,而且二十四小时不能关窗开空调。医院里不管是来看病的,还是帮别人看病的,全都冻得鼻歪眼斜。他也提醒过他,从外面回家以后一定记得洗手,尽量少坐公共交通工具,少往人堆里钻。
“哟,没看出来你还挺关心我的啊。”高野笑嘻嘻地坐在副驾驶上。
有山则开着车,活像个面无表情的消毒水罐子 “我关心联系人列表里的每一个人。”他目不斜视,“同样的话我也告诉过于田,不止你一个——谁知道他还是被传染了。”
“哎,好,好。我知道了,就算是为了早日拿到奖励金我也会好好注意。”他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没怀疑你只跟我讲流感的严重性……你还扯上于田的例子是——”
“是为了提醒你事情的严重性。”有山回答得飞快,“于田身体可比你好多了,基本一年都不会生病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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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任何回答中,预先想好的借口总是能够最快脱口而出。
高野放下温度计,迟疑着把倒扣的相框拿了起来。里面放着一幅合照:有山,他爸妈,于田爸妈,于田,于田老婆。从照片左下角标着的时间看,可能是刚大学毕业。
操,什么鬼东西,全都成双成对的。高野马上原封不动地把相框放了回去。
他轻手轻脚溜回客厅后,坐在沙发上再次陷入沉思:所以有山医生不找对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把有山叫起来,下了碗面。有礼貌的医生当然就算这时候也不会忘记表扬他一句,味道不错。但实际上怎么样,高野自己心里有数。有山生病,他就只放了点酱油和盐进去,再加上几片菜叶子,油基本没有。
他尽量不把气氛往凄凉和孤独那边带,也不提前两天车上的事情。但是医生摘下口罩以后那张脸,鼻子也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整个人都无精打采,食不知味。碗里惨不忍睹的清汤面散发出热气,被餐桌顶上的灯一打。高野一时间着实觉得罪孽深重。
如果他今天不过来,有山会怎么安排自己的日子?
一个人住的坏处,在生病的时候尤其明显。再加上高野知道他平时是怎么样过的,更不是滋味了。
那就像是每天笑容洋溢向别人兜售五颜六色小气球的商贩,下班以后,你看他是真的喜欢气球吗?面对满屋子皱巴巴的气球皮,外加充气罐。他会像小朋友终于拿到气球时欢天喜地的那样,快活地期待起第二天出去卖气球的时候吗?
有山安静地吃面,恐怕什么都没尝不出来。鼻塞是种奇怪的症状,除了让人随时随地呼吸困难以外,还会导致头晕,困倦,还有味觉的消退。
“谢谢,碗你可以放池子里,下午我自己来收拾。”
“别扯了,赶紧吃了药回去睡觉吧。”
一顿饭吃得高野有点抑郁。餐桌的一边还摆着他带过来的几个橘子,橙色亮得有点扎眼了。
“等会儿,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
有山那副神情,就算他下一句话就是要立遗嘱高野都不会觉得奇怪。
“吃完火锅回来那天晚上。”有山面无表情,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眼神游离了一下,看着窗户外面,像是在思考阴云什么时候能散去。“那天晚上我心情不是很好,因为确实不喜欢那个玩笑,它让我想到一些事情。司机也是无心,后来你下车以后的路上我跟他道歉了。”
“你还跟他道歉?”
“都是讨生活,何况我确实语气太冲了。”他叹了口气,然后把口罩又戴上了。
这个举动让他后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点模糊不清,但是奇怪的是高野后来回想起来,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刻进他脑子里的一样,怎样都忘不掉。
“这个要牵扯到我妈去世之前的一些事——”他把手放到桌上来撑着头,有点像害怕自己一头栽进面碗里。
“她以前也怀疑过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毕竟我读大学,四年没谈一个女朋友,而于田刚毕业就扯证,她知道了当然觉得奇怪。”有山说的很慢,简直像是说梦话一样,也有可能是发烧的原因,所以头脑发晕,“不过我扪心自问,真的只是遇不到喜欢的而已,追我的有,但我从来没想过要追别人,女的男的都是,总觉得比起找对象不如干点别的。我跟我妈解释过,不过她这个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她还怀疑过我和于田的关系——甚至告诉过我,她不排斥我有什么特殊爱好,但是别人于田已经结婚了,就别去掺和。”
高野有种错觉,像是他逼得有山跟他讲这些事。
“没关系,这些你可以不用跟我讲,我没怀疑过——”
“不。”
他话还没说完,有山立刻就把他打断了。他看到有山眼睛里重又出现的迷茫,然后是挣扎,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沙哑得跟掺了锯末一样。
“我必须要告诉你。”他坚定地捏了捏手,脸色苍白,像是现在不说,就会发生更可怕的事一样,然后就陷入了更深的回忆。“你不要打岔。”
“……好。”
“好。”有山感激地笑了笑。“刚刚讲到于田的事情对吧……总之当时的那段时间我和我妈吵得不可开交。我不懂为什么她非要那样说——导致的结果就是我马上找地方单独住了。不是这里,这里是我工作几年以后自己买的,那时候只能租房子。”
“月底拿了工资就打一半回去,这是我爸以前定的规矩,不过我只要钱还够,有时候直接全部打回去。我一个人住,不抽烟不喝酒,又不养女朋友,没什么能花钱的地方。那段时间因为觉得膈应,和于田也没联络了,因为我不想她觉得我是在纠缠他。”
有山深深吸了两口气,他还是看着外面的阴云。
“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我直到她出意外前一年才终于想起,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父母当然也不再年轻,比起打钱,还是该多陪陪他们。”
高野给他倒了一杯水。
“谢谢。”有山接过以后喝了一口,然后就把杯子紧紧攥在手里。“我妈看到我回来以后高兴的欢天喜地,她那时候也想通了,觉得我找不找对象都是我的自由,而我最后就算真的带个男的回去她也表示她无所谓。”
“‘只要我回去就够了。’这是她私下跟我爸讲的原话。”
“这不是件好事吗?”高野说。
“对,是好事。”有山苦笑了一下,“如果她真的像她说的这样想通的话当然是好事。可惜就可惜在没有——”他又喝了一口水,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恶化了不止一点。
他随时都会哑。高野是这么觉得的。
“她实际上因为我的事情得了焦虑症,这件事情是葬礼过后我爸才告诉我的。”有山清了清嗓子,盯着杯子里的水,“她不告诉我,是因为我知道以后会多想,万一又一连好几年不回家,她会更伤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但是很多父母就是会害怕自己的子女,担惊受怕,而且同时因此受尽折磨,但是同时又无可救药地爱,珍惜,思念——就是这样。”
“她那天出门就是为了去看心理医生。事后我才知道,那个医生是我的大学同学之一,她不知道,我同学也一直没敢告诉我。他觉得好像这事儿好像不该讲,同样的感觉你肯定也有,对吗?”
有山看了他一眼,高野没和他对视。
说出来可能都很他妈邪门儿——那家伙居然不喜欢女人。
高野又想起来代驾的这句话来,就像一根尖刺一样,扎在毫无防备的医生心里。
“很巧,我同学也是葬礼后来跟我讲的,当时他和我爸,一人一边,站在我面前,边上没什么人,但是我能看到她的遗像。他们三个人好像加起来的眼睛好像比来葬礼的所有人加起来都多。我当时真的觉得,好像我也是害死她的凶手之一。然后他们一个跟我说,你妈有焦虑症,和你有关。另一个则要委婉一点,问我为什么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习惯很奇怪?”
有山的手抖了一下,带着杯子里的水漾开一圈波纹。他轻轻眨着被高烧烧得发红的眼睛,沉默了好几秒,像是陷入了思考,想弄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如果这么说的话肯定所有人都会告诉我,我妈的意外只是那个醉驾混蛋的错,但是知道这么多以后,我很难再搞懂自己的想法。”
“我还是对找对象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又在想,是不是该找个人结婚,毕竟我是该结婚了,再不结婚只会越来越奇怪。她虽然走了,但是我爸还在——” 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上了嘴,就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不得不停下。
“对不起,我没有怪他的意思,他说他尊重我的想法,毕竟我有这个选择权。”
有山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高野也不知道现在他该怎么办。医生坐在那里都像是要晕倒,正紧紧皱着眉,仿佛在抵御一阵强烈的眩晕或疼痛。
“不过好消息是,于田回来了。”他生硬但不可思议地笑了笑,“我很感谢他能理解我的境况。”
他就像是被扶贫栏目记者采访的困难户一样紧张而局促。
(请问您对我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感谢,非常感谢。)
“当然,高野,你也是。”
有山说完这句话就拿着水走了。摇来晃去,咳嗽不断,夹杂在其间的是剧烈而艰难的呼吸声,就像那些空气根本进不了他的肺。如果说完全是流感所致,那这病也太严重了。
他走进卧室,然后关上门。高野盯着那扇门看了好久,心里五味陈杂。